莲荷
莲就是荷。是一种梦一样的植物。它肥绿的圆叶上,水珠被风摇动,滚来滚去,金色的阳光有了绚丽的彩虹。蛙鸣在荷塘里,此起彼伏,让我们觉得每一天的早晨和傍晚,披上了童话的七彩衣。莲又称芙蕖、水华,未开的花蕾叫菡萏,已开的花朵叫鞭蕖,地下茎叫藕,果实叫莲蓬,坚果叫莲子。这是一种古老的植物,多长于淤泥的水生草本。是中国文化的基本元素。《诗经·郑风》之十:“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山有桥松,隰有游龙。不见子充,乃见狡童。”情爱中的女子,约会心上人,看见满池塘的荷花,心房都被荷花点燃了,可心上人偏偏没来,一个小狂徒来戏谑她,不恼怒才怪呢。《汉乐府》的《江南》是古诗中的名篇:“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江南的莲花开了,一眼望不到边际,青青翠翠的荷叶有无穷的碧绿,男男女女泛舟对歌,挑选意中人。莲花湖里,已经有情侣躲在荷叶下,做了痴男怨女。鱼戏就是男欢女爱的暗喻。这种情境,都是青年人所向往的。宋朝的周敦颐著有《爱莲说》:“水陆草木之花,可爱者甚蕃。晋陶渊明独爱菊,自李唐来,世人甚爱牡丹。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予谓菊,花之隐逸者也;牡丹,花之富贵者也;莲,花之君子者也。噫!菊之爱,陶后鲜有闻。莲之爱,同予者何人?牡丹之爱,宜乎众矣!”莲长于淤泥,亭亭玉立,花艳其上,高洁至圣,让人自惭形秽。
二零零九年夏季,我女儿骢骢八岁。我带她游西湖。船是仿古的木船,有木廊和八字形斜檐。西湖的荷花开了,肥肥的绿叶遮住了湖面,锦鲤穿梭,亭台悬于湖上。船游荷花间,嗞嗞,嗞嗞,水轻轻拍打船板的声音,像丝竹的弦声。苏堤的杨柳垂下湖面,葳蕤生姿,浪情摇曳。红艳欲滴的荷花盖了西湖,花一簇簇地支在荷叶上,有燃烧的灼热感,弥眼望去,像满湖的花灯,乃人间至美。我情不自禁地吟咏杨万里的《晓出净慈寺送林子方》:“毕竟西湖六月中,风光不与四时同。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莲是抗高温的植物,在南方普遍种植,在北方也常见。太阳越毒辣,花开越盛。夕阳下山,晚露渐浓,荷花慢慢收缩,内包起来,花瓣内卷,像似沉睡。青蛙噶噶噶,胀开它的音鼓,激越地鸣叫。浮在荷叶上的纺织娘,拉起竖琴,凄凄地吟哦。这是夜幕下的音乐会的序曲。主唱是鸣蝉,吱呀吱呀,忽而东忽而西,高音部分由夜鹰完成,呃呃呃,呃呃呃,凄厉,如婴孩的啼哭,贝斯手是蝙蝠,吱吱,吱吱,吱吱。朝霞在天边散开,鸡蛋黄一样的朝阳咯噔咯噔升起,荷花吸了一夜的露水,鲜红如染,慢慢绽开。太阳中分,荷花的花芯完全绽露了出来,绽露出处女第一夜羞赧的微笑。花瓣多为红色、粉红色或白色,有瓷器般的胎釉,摸起来手感柔滑,多属雄蕊,心皮多,离生,嵌生在海绵质的花托穴内。花托即莲房,像少女的香闺。心皮是被子植物特有的器官,是变态的叶,心皮卷合而成的花即是雌花。一支花茎上,有了雄花,心皮卷合长了一支雌花,一同迎接朝阳,一同目送夕下,沐雨浴霜,像一对糟糠夫妻,故称并蹄莲。
花立于荷的圆叶上,像一个少女长衣宽袖跳《霓裳舞》,踮起脚尖,衣袂飘飘,迎风而蹈。中国画一代宗师石涛,自号苦瓜和尚,咏荷花:“荷叶五寸荷花娇,贴波不碍画船摇;相到薰风四五月,也能遮却美人腰。”把荷花比喻成美人腰,不免也动琴心。温庭筠喜入兰庭,沾胭惹脂,说荷花“应为洛神波上袜,至今莲蕊有香尘。”人奇丑,却细腻,温香惜玉。
黄永玉是硕果仅存的国画大师,习他的房叔沈从文写湘西风情小说,洋洋百万言,穿老式的毛楂扣对襟衣服,嘴巴不离烟斗,老得连烟斗也叼不动了,抽古巴雪茄。老人晚年,结庐京郊,自号“万荷堂”,长廊围十余亩荷塘。荷花与大师终日相伴,彼此凝思相望。张大千是个有争议的人,为事被人诟病,画荷奇绝。他是泼墨画大师、书法大师,自创“大风堂画派”,为了画荷,在西湖居住五年,天天看荷赏荷画荷,人称“荷痴”。
画荷最出名的是八大山人。《荷花水鸟图》是中国画的经典之作,对后世影响深远。八大山人是明朱皇族后裔,名朱耷,明亡后,削发为僧,疯疯癫癫,说话结结巴巴,内心孤傲。他笔下的《荷花水鸟图》,孤石倒立,疏荷斜挂,水鸟缩着脖子,翻着白眼,孤立于怪石上,冷漠、怪诞、孤傲,对人世冷嘲热讽。他善构图于枯枝败叶、残山剩水、孤影怪石,笔墨酣畅,内蕴邈远。
P11-13
人是自然之子,自然也赋予人类以自信和力量。傅菲以细腻的笔触,人文主义的关怀,把这一切,带给了我们。
——李少君,诗人
大自然是傅菲心灵深处的教堂。他写山居生活的系列作品,给人极其沉静的神圣感。当下,这样的作品也不多见。
——熊育群,作家
傅菲是活跃在散文界前沿的作家,他一直在构建人与自然、人与大地的伦理关系。他以独特的叙述方式和诗意的语言,将圣殿般的大自然,搬移到窗前。
——祝勇,作家、学者
就中国现当代散文的百年书写而言,我对傅菲以自己的文字构成的这一系列类似沈从文《长河》式的乡土长卷写作,所一一展现、持续刻画出的南方日常生活场景,感到十分吃惊!
——庞培,诗人、散文家
做一个大自然的布道者
二〇一三年七月,我去了福建浦城县一个郊区山村工作,过着相对封闭的生活。我早起打开窗,荣华山伫立在窗外。每天,我会徒步去荣华山走走,有时是十几分钟,有时是半个下午,无论是下雨,还是下雪。我渐渐把自己融入了山林里,似乎是山林的一部分。我一个人,深入深山,去辨识植物,去观鸟,去倾听虫鸣,去认知四季的原色,每一次在山林,都会发现奇异的自然之美。即使在同一座山冈上,因天气因时间因视角的不同,也有别样的美。
荣华山是武夷山南麓的一部分,是一座原生态的国家森林公园,并无人烟。我生活之所,在最矮的一个山冈上。我步行五分钟,便上了进山的山道。苦竹、杜鹃、栎树、毛竹、野山茶、松树、杉树、枫树、厚朴、板栗树,把山道遮掩了起来。红嘴相思鸟、乌鸫、果鸽、喜鹊、麻雀、苇莺,四处可见。我去采集野花、寻找树上或灌木丛里的鸟巢,探访泉水的源头,都是我十分乐意做的事情。我完全摒弃了浮躁,洗去了虚化。每次进山,我都会觉得人可以生活得极其简单,也可以极其简朴,人和草木鸟兽以自然性,彼此通达:我完全沉静了下来。我相信,我看到的天空和别人看到的天空,是不一样的;我看到的山林和别人看到的山林,是不一样的。众生平等,万物平等,我常想起孟浩然的《江上寄山阴崔少府国辅》所言“草木本无意,荣枯自有时”。我越发珍爱万物的生命。我并不觉得这样的生活枯燥——有时在一个山冈或一条河道走半天,有时一个中午在水潭看小鱼,有时在茶园里转一个傍晚。或者说,我爱上了这种枯燥的生活——孤独,但不寂寞,一个人静静在山野,我能感受山野的呼吸,它的色彩,它的味道,它的声音,它的气息。这是多么让我迷恋。
我把看到的自然,感受到的自然,写成了非常原始的文字。
其实,我对山林并不陌生,自小生活在灵山北部山区,虽然不是大山区,但也草木葱茏,满山苍翠。小时候,在春天的雨季,提着小篮子去后山采摘蘑菇。暑假了,去山里砍灌木。十五岁离开故土,再也没机会去深山。我对山的认识,其实属于无知。一个人的美学形成,除了个人的阅读史、性格、家族史影响之外,童年或青少年的生活环境,影响也很巨大,这种影响是不自觉的、无形的、毫无察觉的。像雨水渗入大地。意料之外地,我去了荣华山生活,我身体里的细胞被那片无人踏足的山林唤醒。我重新去认识山林,默默和它相守,一个人去仰望苍穹里冰凉的月亮,去谛听秋天大雁的呜叫,去看鸟站在枯枝上整理自己的羽毛。我看了大量动植物的书,鸟类、昆虫、爬行动物、藤本植物、禾本植物、乔木、灌木,我逐一去学会辨认。一个人在深山生活,我觉得是生活对我的恩赐。我不可以辜负这样的生活,以后也很难有这样的生活。 离开荣华山后,我过着另一种安静的生活。我每个月,安排出比较多的时间,去更远的深山。我通常是孤身一人上路。我去了皖南,去了恩施,去了苗族自治州,去了粤北,去了赣西北。这些地方,有古老的深山。乙未年冬,又去了临近的横峰县,去了灵山山脉最深处的山林。我怀有这样的想法,以自己的心灵去浸透山林,鸟一样投奔山林的怀抱,建构一个属于自己的山地美学,它是奇异的,丰富的,寂静的,多变的。山林会在某一个瞬间,被我吸进五脏六腑,我能听到它的心跳,感受它的脉搏。横峰给我深切的体会是,在熟悉的身边寻找大自然的奇异之美,难度是非常大的。前后去了十几次横峰采风,每次去的感受都不一样,这是因为这片山水,在我的内心发生奇妙的物理变化,使我的心灵发酵。我走在横峰的大地上,觉得不是在漫游,而是在丈量大地的纵深,抚摸到了大地的骨骼,以及深切感受到这片大地之上的人们,是多么热爱这片美好的家园。我想起艾青老人的诗句: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第一次去,因为吴武华兄、史海辉兄的慰留,在新篁待了两天,古朴美丽的山川震动了我眼球。饶清华兄后又多次约请,使我得以走遍横峰大地。他是我兄长,我去上饶市工作时,结识他,已二十余年。每每和他交谈,我都被他所抱有的赤子情怀和大地梦想所感动。每次去,我都觉得我的皮肤和这片土地,是相互粘连的。
自二〇〇二年写散文以来,我其实只写了饶北河系列、城市系列、身体系列,大自然系列是我的第四个系列。可以这样说,这十三年,我展开了自己四个维度的写作。记得乙未年仲夏,我在南昌丽尊禧悦酒店,和老友江子喝茶。我说起了这样的观点,一个作家,既要写出自己的深度,还要写出自己的维度,高度是由深度和维度共同构造的。我这样说,并不是说自己有深度和多维度,我阐述的是,一个写作者,需要丰富性,而不是单一性。
这是我的第七本个人散文集,和我其他散文集有很大的不一样。我回归了传统的表达,对文本几乎没有探索,也没有多姿多彩又有趣的故事,人物很少出现。相比以往文字而言,自然系列更富有诗性,生机盎然,情感更细腻,描写更细致,有大自然给予人的禅性和道悟。始终如一的是,我热爱生活的情怀从未改变。读它的人,心是安静的;读完的人,心里会荡漾静谧的湖水。
我一直追求这样的写作境界:与身处的时代要有对话,与流逝的时间要有对话,与脚下的土地要有对话,与孤立无援的生命要有对话,与俊美无言的大自然要有对话。我深知,离这等境界很遥远。
在此书出版之际,深谢摄影家季永年、胡红平、李土根、八贤等友人以及其他摄影家的大力支持,他们为本书提供了精美图片,但因版式因素,没有在所用照片中一一标明摄影者,在此一并致歉,并深表感谢。
傅菲
2016年5月
《大地理想》属于“走读大地”系列之一。该书是作家傅菲深入武夷山南麓和及武陵山脉等原始大山区,和大自然长期亲密相处而创作的散文作品集。从发现大自然的美,进而发现大地万物的生命价值,该书创造了新的山地美学,细致,情浓,奇异,表现了人与自然的和谐关系,人生与自然的时间关系。
作者傅菲是活跃在中国散文界前沿的作家。他在深山独居两年,写下了这些林中野谷的文字。自然的美,四季的轮替,内心湖水般的宁静,星空永恒的孤独,时间对万物的摧毁,是本书讲述的核心。
《大地理想》装帧设计新颖独特,每篇散文单独配了专业摄影家精美图片。使得阅读体验轻松愉悦。
每篇散文,作家都当作提高学生写作素养的范文来写。如何取材,如何描写景物和人物肖像,如何生动表述情感,如何刻画细节,这些文字都是典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