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黄金白银
——天食录之一
天食者,天赐之食也。民以食为天,食以粮为先。余生自苦寒卑贱之农家,幼及少壮时又遇上举国罕见之大饥馑,因之深谙粮食乃生命之根本,亦深知农夫“土里刨食”、“面朝黄土背朝天”、“一珠汗落地摔八瓣儿”之苦状。常有人问余,是否少年时便怀揣作家之梦,余惨然答道:少年时日扰于思、夜缠于梦的乃是能吃上不掺糠菜的窝窝儿头。
生者父母,养者天食。人无酬天之力,天有养人之功。父母之恩念念于怀,天食之功草草于录,故名之日《天食录》。
说到玉米,首先想到的是窝窝儿头。我们这一代人,特别是农家子弟,几乎都是吃窝窝儿头长大的。窝窝儿头也不是天天能吃到,纯粹用玉米面蒸的窝窝儿头更是珍稀之佳肴。我们响应领袖的号召,“忙时吃干,闲时吃稀……杂以番薯、青菜、萝卜、瓜豆、芋头之类”。“杂以”窝窝儿头里面的其实还有许多,仅仅是我吃过的就有野菜、树叶、草籽、粉渣、豆腐渣、棉籽饼……
窝窝儿头是玉米制作的,至少应该是玉米制作的。玉米按颜色分为两种,黄的如金,白的如银,堪称生命的黄金白银。
玉米原产地在南美,明朝末年才传人我国。据说现在玉米的品种有几百种,我小时候只知道两种,黄玉米是金皇后,白玉米是八趟白。
在我们孩提的心目中,玉米的播种是很神圣很隆重的,甚至能让人联想到先农坛里皇帝的圣驾躬耕。
播种玉米是在春天,土地是去年秋天就耕犁好了的。耕地用的是犁,犁与耠是有区别的。犁地的土是向一边翻的,向左翻,一块一块湿润肥沃的土翻过来,一垄一垄整整齐齐排列着,在金色的阳光下,涌动着黑色的波浪。翻过来的土块儿叫垡,晾垡晒垡,说的是土块要经过一冬的风吹日晒。晾晒过的垡更加肥沃,也能松软,还能晒死病毒和害虫。翻出的垡大小如冬瓜,坚硬如石铁。这种又大又硬的土块叫坷垃,经过一冬的晾晒和积雪的浸润,松酥了许多。由于我们村大部分是黏土地,坷垃依然是十分坚固的。这就增添了一种活茬儿:砸坷垃。砸坷垃用的是木榔头,一块大坷垃,需要砸两三下。坷垃被砸碎以后,土地依然是坑洼不平的,需要用铁耙盖整。铁耙上有铁制的耙齿,长五尺,宽三尺,用牲口拉着。耙地的人站在铁耙上,一手拉着缰绳,一手挥舞着长鞭,并且扯开嗓子吆喝着。为了寻求平衡,把式的身子挺得很直,又要随着铁耙不断地晃动着。像风浪中驾驶着舟楫,像杂技表演中走钢丝。身姿优美,气势潇洒,“耙头船共隐,斜立叱牛行”。
惊蛰一犁土,春分地气通,清明前后,乍暖还寒的华北大地上,到处铺展着鲜活灵动的春播图。掌控着耠把摇着鞭子的是个中年人,前面牛头或马面旁边,还有一个牵着缰绳的少年,谓之拉墒。跟在耠子后面的撒种的,左臂挎一个落斗,装着玉米种子,右臂前后晃动着,把种子点在垄沟里。一步三棵苗儿,一棵苗儿需要两到三粒种子。步伐大小,点播数量和距离,都要非常均匀。这是个技术活儿,庄稼人把技术人才称作把式,如会赶车的车把式,会种瓜的瓜把式,会提粮下种筛簸扬拿的统称为庄稼把式。好的庄稼把式撒种点播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如临场献艺。紧跟在庄稼把式后面的则又是一壮汉,提着粪箕子把细如沙面的粪肥洒盖在种子上面,粪是提前拉到地里来的,粪箕子很阔大,一箕子粪总有四五十斤,是个力气活儿,当然也需要技术。后面又是少年,牵着一头毛驴,毛驴后面拉着一块弓形的钢瓦,将垄沟两边的土归拢入沟,将种子和粪肥覆盖上,钢瓦后面一个卵形的小砘子,随即将浮土轧实。
阳光是透明的,流动的空气在透明的阳光下折射出一层一层的光波,一幅幅春播图在流动的光波下晃动着,变了形态。远者呼,近者应,而或吼号,而或高歌,鼓噪喧哗,生机勃勃,可谓在希望的田野上,其乐融融。(P1-P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