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只为昆剧
时间:2014年10月-12月
地点:蔡正仁寓所
受访人:蔡正仁
采访人:钮君怡
艺术
钮君怡(以下简称钮):蔡老师,我们知道昆剧小生虽然是一个行当,却要饰演各种各样的男性角色,有少年书生,也有暮年帝王。书生,要求具备书卷气,这也是您的老师俞振飞大师最为人所称道的;帝王,要求有雍容堂皇的气度,您又被人称作“活唐明皇”。请问,您是怎么琢磨人物,培养这种舞台气质的呢?
蔡正仁(以下简称蔡):这个问题很难回答,气质的问题,不是故意学故意练就会有的。俞老的书卷气,那是一绝,我学得不够。俞老出身书香门第,从小受熏陶,满腹诗书,在台上自然流露出书卷气。他不是演的,那是他本身就具有的,也不是哪个老师教出来的。其实,俞老的“书卷气”是因为演京剧小生而被人称道的,因为他掌握了几十出昆剧小生戏,再演京剧小生,就显出优势。因为昆剧本身就是一个充满书卷气的剧种。
昆剧的小生戏,尤其是巾生戏,无论是表演,还是唱念,无处不体现着“书卷气”。我想强调的是,“书卷气”是完整的人物气质,是演员唱、念、做、表融为一体所体现出来的舞台气质,并不是单纯哪一个动作、哪一个眼神表现书卷气。还有,表现“书卷气”必须自然舒服,如果故意为之,或者说故意做某个动作,就会给人感觉生硬、呆板。“不舒服”,是书卷气的大敌。
钮:那么这种完整、自然的“书卷气”怎么培养呢?
蔡:我认为主要是两条,一是深厚的基本功,二是对人物的深刻理解。
昆剧有非常规范、系统的唱、念、做、表,而且不同人物不同行当,都有相对固定的表演方式和演唱方法。前辈演员已经设计好了,巾生是这样的动作,官生应该是那样的动作,出场、走路都不一样。比如说拉山膀,小生的手伸出来应该四指自然并拢,与大拇指形成一个弧度,自然潇洒。不能五指张开,五指张开就是花脸动作了。比如说走台步,大踏步、高抬腿、摇头晃脑,那一定不是书生。青年书生,他的步子一定很有分寸感,离开地面也不会太高,哪怕他非常兴奋、激动,都必须有分寸。大官生,演皇帝,步子就要大方稳重有气势,无拘束,感觉整个世界都是属于他的。这就是昆剧的程式,来自生活,加以艺术夸张和美化,形成了各个行当的程式。基本功里当然还包括演唱,虽然说都是小生,但巾生和官生的演唱是有很大区别的。你基本功练好了,自然就有几分像了。 从内在来说,是对人物的深刻理解。你演唐明皇,基本功很好,动作很帅很有气势,但是你对这个人物理解很粗浅,仍然无法塑造一个完整的成功的唐明皇。昆剧的每一句唱、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都是有内容的,都是从剧情和人物出发的。揣摩透了,表演出来就会自然生动感人。我们有时候也会听到有人评价:这个小生在台上怪怪的。为什么会“怪怪的”?很有可能就是他的动作、眼神学得不够规范,不够完整,或者是死搬硬套,没有内容。
深厚的基本功加上对人物的深刻理解,是表现出“书卷气”“帝王气”的关键,也是演好人物演好戏的关键。
钮:我知道有很多昆剧演员都学习书法、古琴,您觉得对培养舞台气质有帮助吗?
蔡:当然有帮助。如果一个小生演员在具备以上两个条件的基础上,多读书,学习一些其他艺术形式,自然更好,从自身气质上靠近“书生”,所谓“腹有诗书气自华”。你能使用的艺术手段多了,也有利于更好地理解剧本和人物,有利于舞台表演和创作。所以,演员必须不断提高自身的艺术修养。但是,本末不能倒置。
钮:我们知道除了《长生殿》《牡丹亭》,您还擅长演出《写状》《乔醋》《评雪辨踪》这样“接地气”的戏,带点喜剧气氛,人物也非常可爱,用现在流行的词就是“萌萌”的。您觉得,演这样一类角色的关键是什么?
蔡:是的,这类戏我演得也很多,《跪池》也算这一类。其实昆剧里有各种各样类型的剧目和人物,不仅仅有《长生殿》《牡丹亭》。从人物行当来说,《写状》的赵宠和《乔醋》的潘岳是小官生,《评雪辨踪》的吕蒙正是穷生,《跪池》的陈慥是巾生。这几个戏看似很轻松,其实学问很大。要让观众看着觉得既合情合理,又可爱舒服,非常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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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
2008年的夏夜,在苏州昆剧院的小楼,我第一次见到蔡正仁老师。台上的“唐明皇”竞与我近在咫尺,那般不真实。我紧张得掉了手机,又掉了录音笔,手足无措。从那时起,了解蔡老师和他的昆曲艺术,成为我生活中最重要的事情。
台下的蔡老师,总是“呵呵”地笑着,常常让你恍惚,这就是台上的“唐明皇”吗?渐渐地,我在蔡老师面前也没大没小起来,师母也极热情,去他家我总是又吃又拿,满载而归。朋友曾在微博上发了一篇文章,用一个“甜”字来形容蔡老师,我回以一个“暖”字。“无论台上如何堂皇潇洒,光彩夺目,台下却是极接地气的温暖亲切。艺术和人生都经历过大起大伏,方能‘一览众山小’,他的智慧和分寸总在不经意间。”
蔡老师很忙,是旁人无法想象的忙,一天早中晚三班,全国各地跑,常常是今天刚从北京演出回来,明天即赴南京或苏州教戏。他精力之充沛,常让我等年轻小辈自叹不如。所以,给他写书,也是个“痛苦”的事儿,定下的计划总会被某个学生、某场演出或某个会议打乱,一延再延。我常常见缝插针,却往往无缝可插。
最难的事儿还不是时间,是在我笔下能描绘几分真实的蔡老师。“初学三年走遍天下,再学三年寸步难行。”这是蔡老师谈自己演《太白醉写》时常说的一句戏谚。我给蔡老师写传,恰也是这个感受。
从2008年开始,我参与了蔡老师的第一本传记《雅部正音 官生魁首——蔡正仁传》,主要负责搜集资料、采访、文字整理等工作,其间经历三年。因此,我一度觉得自己对蔡老师颇为了解,甚至别人随口一问,我都能说出蔡老师在何时何地演了什么戏,做了什么事。所以,当文联约写这本传记时,我答应得很轻松。原以为蔡老师大半生的经历,我已烂熟于胸,做些调整,补上近两年的经历,便可交差。哪知,一下笔,如千斤重。
时隔三年,再去梳理蔡老师的艺术和人生,发现自己原来的理解是那么肤浅。再听当年采访的录音,再看那些戏,想深入一步,才知“寸步难行”。很长一段时间,我整夜对着电脑发呆,一个一个小时过去,却写不出一个字,痛苦极了。我又和蔡老师坐下来,一个又一个的话题聊,聊得随性、细致,也更深入。憨厚中的睿智,随性中的坚定,谦和中的自信,蔡老师那更深的一面,我渐渐体会出来。
我看蔡老师的现场演出,是从四本《长生殿》开始的。我恨不得早生二十年,能够多看一些他的戏,去经历他的那个时代。吾生晚矣!资料和录像是远远不够的,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我努力跟随蔡老师的脚步,在上昆看他排戏,在后台看他化妆,在侧幕看他演出;看他给学生拍曲、教身段,讲人情戏理;去香港看他的《撞钟分宫》,去北京看“大师版”《牡丹亭》……
上海昆剧团“纪念昆大班从艺六十周年演出”,我在排练厅,看到七十高龄的“熊猫”们带病带伤地排练,全团三班倒地参与其中。大轴精华版《长生殿》,我在后台,看到“唐明皇”抢妆时,化妆、服装、盔帽、音响一齐动手,忙而不乱。看到配角、龙套,上上下下,一丝不苟;各工种各司其职,有条不紊,那种默契、团结和精气神令人动容,这就是蔡老师执掌十八年的团队。如此,我才觉得稍稍能理解一点,什么叫“一棵菜”,什么叫“戏比天大”。
蔡老师教学生,《惊梦》[山桃红]的一句“则为你似水流年,如花美眷”,他就可以足足讲一个小时,讲吐字、归音,讲腔格,讲轻重缓急的分寸,讲如何唱得恰到好处。《拾画叫画》的一组动作,一遍又一遍地示范,叫停,再来,直到学生做得漂亮舒服,不差分毫。如此,我也才稍稍理解“传承”二字的分量。
蔡正仁的人生和艺术,并不是我这点人生阅历和专业积累所能全部理解的,我真诚地把自己的所见所闻、所知所感记录下来。惟愿读者能在这本书里看到一个可亲可敬又可爱的蔡老师,至于他的艺术,请读者不妨走进剧场去看,自觉笨拙的文字很难描绘其精彩之万一。
在此,要感谢所有接受我采访的蔡老师的朋友、搭档、家人和学生们,我的提问也许外行,但你们给出了最精彩的答案;感谢上海昆剧团和上海市戏曲学校的鼎力相助。蔡老师教“昆五班”《连环记·小宴》的照片,我是在顾兆琳老师的微博上看到的,私信过去,顾老师回复:“尽管拿去用!”蔡老师1986年首演《撞钟分宫》的剧照,久觅未见,最后在著名记者、作家秦来来老师的电脑里发现了,秦老师慨然应允,还提供了俞老当年给蔡老师和张洵澎老师讲《幽会》的照片,真是惊喜。还有香港的邓宛霞老师、台湾的陈彬老师……只要说是蔡老师的事情,真是一呼百应。还要感谢所有的小伙伴,林林提供了搜集多年的老资料,元味、海青歌、欢欢提供了诸多精彩剧照。感谢一梵,蔡老师的超级“脑残粉”,她戏称自己是“占地记者”,很多我无法到场的活动,她总是在“前线”拍照记录。
交稿之时,如释重负,又如履薄冰,愿不负蔡老师的信任。
钮君怡
2015年6月
钮君怡所著的《总持风雅有春工(蔡正仁)/海上谈艺录》为“海上谈艺录”丛书之一种。本书是著名昆曲大师蔡正仁先生的传记,反映了蔡老先生从艺的经历,对其艺术成就取得的缘起和来由进行了描述,总结了蔡老跌宕的人生、丰富的艺术经验。
蔡正仁是昆剧表演艺术家,国家一级演员,第四届中国戏剧梅花奖和第五届上海戏剧白玉兰表演艺术主角奖获得者。1961年毕业于上海市戏曲学校首届昆剧演员班,工小生,擅演冠生戏。师承京昆艺术大师俞振飞和昆剧世家沈传芷。同时还得到姜妙香、周传瑛等名家的指点。能昆能京,唱念俱佳。他的音色宽厚宏亮,表演洒脱大方。深得乃师俞振飞先生真传,有“小俞振飞”之美誉。
请看由钮君怡所著的《总持风雅有春工(蔡正仁)/海上谈艺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