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 遇
有人喊阿兄，冯源北扭头，一个女孩，脚步和人一样年轻而结实。冯源北放下担子，立在眼前的女孩，眉目也年轻结实，端正的五官绽着端正的微笑。
咸菜？冯源北接女孩的大碗，我的咸菜好，花生也香。
咸菜一斤，花生两斤。女孩盯住冯源北，说，阿妈买过你的咸菜花生，是好的。
目光不垂不怯，不像女孩的目光。冯源北笑了。
女孩接着咸菜花生，仍看冯源北，微晃头，阿兄不像生意人。
我生意做得不像样？冯源北扁担握在手里，看住女孩的笑。
太斯文，像读书人。
冯源北哈哈大笑，扁担一抖一抖，他笑得有些猛，女孩眉角爬上疑惑。
冯源北说，读书人不能卖咸菜花生？读书人有什么样子？吆喝丢了读书人的脸？
女孩摇头，摇得很着急。
别人说的。冯源北还是笑，我生意做得不差吧，要觉得东西好，记下，金溪寨的咸菜花生。说完挑担拐出巷子。
女孩追上，惊叹，金溪寨，冯源北，金溪寨的冯源北！
冯源北的金溪寨。
女孩愣愣看冯源北，说，你真不像读书人，又真像读书人。
冯源北背后粘着片目光，直到他拐出寨子，他知道，往后，这个寨子要常走动了，他高声吆喝，脆咸菜香花生……巷头巷尾便有话传来传去，冯源北，金溪寨的冯源北。他纠正，冯源北的金溪寨，金溪寨的咸菜花生。
女孩连买一个多月咸菜花生，阿妈①说，花生咸菜太多了。女孩说，东西好，耐放。
冯源北接过碗，问，吃那么多咸菜花生？女孩说，亲戚走动，当手信正好。
一天饭桌上，女孩嚼着花生说，阿妈，那个是金溪寨的冯源北。
油灯影蒙蒙，女儿的脸半边在亮里半边在暗里，半垂，阿妈笑了，知道，是个能人。
那晚，女孩洗碗刷锅的动作有些默默的，几个碗洗得若有所思。
那天饭桌上，冯源北说，东埔寨有个女孩，买了不少咸菜花生。阿兄冯源东呼着粥，嗯一声。阿嫂周氏放下半碗青草水，看定冯源北，碰碰男人的手肘，男人又嗯一声。
周氏问，叫什么？冯源北摇头。
几天后，周氏对冯源北说，那女孩该姓由。冯源北说，东埔寨都姓由。 周氏转脸对男人冯源东笑，冯源东含着粥，用表情哼，嗯？
女孩后来成了由氏。
由氏嫁给冯源北时，走到矮山脉下，送亲的人疑疑惑惑地问，还有路？堤坝那边是竹林呀。牛车倾得厉害，由氏抓紧牛车的木条，从盖头下看到倾斜的地面，忍不住想，金溪寨在哪？
由氏看到冯源北的阿兄阿嫂，两张脸列在门边，面皮和屋子一样灰黑发暗，但笑容很亮。冯源东四方的脸孔四方的身板，声音也四四方方，周氏则是根棍子，细而干。
由氏敬茶，阿伯阿嫂坐在本该安坐高堂的椅子上，由氏才知道自己没公婆。阿嫂周氏接过茶时，极轻极长地叹口气，她倾着上身，凑近由氏，家是你的了。
成亲第二天，冯源北开始大量腌制咸菜，炒花生。由氏立身边，他忙碌间隙抬起脸，说，以后能多在外边跑了，家里有你。由氏猛地感觉年龄啪啪往上长，她有些慌。
周氏在里间阿妹阿妹地唤她。
周氏还在床上，卧床的样子，细瘦的手臂撑起细瘦的身子，半咬牙。由氏听到喑哑的金属声从被窝里传出，周氏示意她坐于床沿，手伸出，捧一串钥匙，说，从今后给你了。她把钥匙放在由氏掌心，满意地叹口气，往枕上靠去。
这是杂物间钥匙，这是这两间正屋的，长的开外间大门，短的开里问，两把黑的开两个老木箱，一些以前的东西，古古旧旧，值不了什么，可终究是上辈人留下的。家里的钥匙都在这，都交给你了。
阿嫂，还是放你这吧。由氏胸口莫名地一虚，要把钥匙交回阿嫂手心，阿嫂手掌捂住胸口，咳起来，咳得猛烈而疲倦。
交给你了。阿嫂周氏喘着，我得躺，家由你撑着。周氏看看由氏，结实的年龄，结实的身子，结实的目光，她绽出枯瘦的微笑，揪住由氏的手，枯瘦的目光盯在她脸上，生孩子。周氏说，给家里添男丁，多多地添。
由氏给阿嫂掖掖被子，抬头，天刚亮了一会儿，一夜之间，她从女孩变成由氏。
冯源北常出门，生意愈来愈好，因为咸菜好花生好，因为他放心。
周氏躺着的时间愈来愈长。由氏问过冯源北，冯源北说阿嫂身体不好。由氏问，病根在哪，得找个医生看看。冯源北说看了，看不出，我是懂点医理的，也看不出。
由氏接替周氏，给大伯冯源东送饭。冯源东在田里的时间更长了，他也说放心，多挥下锄头，家里或许就能多点底气。
由氏陪周氏找青草。找青草时，周氏精神稍稍好一点，暂时有了气力，她带着由氏，在路边、河边、寨后堤坝边，一路寻过去，指点由氏辨认各种青草，养肝的，清肺的，明眼的，强肾的，祛邪的……
那天，挎着一篮青草走过塌去半边的猪栏，由氏立了一会儿，进屋对周氏说，阿嫂，我们家猪栏怎不养猪？周氏挣直身子，受惊的表情，养得了猪？我这身子？扛不住。
由氏第二天就收拾猪栏。那两天，冯源北生意做到县城，在县上过夜，由氏请寨里的老叔老伯指点和泥砖，边等冯源北，边一点点做着。冯源北几天后回家，猪栏已经很像样。周氏扶着半新的猪栏，枯瘦的嘴巴发出滋润的声音，我们家的猪栏。
那年，由氏十八岁。
几年后，由氏在那个风雨飘摇，凑不齐供品的春节改变祭祀礼后，便完全撑住了那个家。被改变的祭祀法从此固定并持续下去，成了金溪寨最独特的祭祀法。
那天的饭席上，一个老叔扬高声，我家门框贴的是冯源北的对联。
金溪寨的冯源北？整张桌的脖子伸长。
老叔一字一字咬出那副联。静极，那些字充满神秘的祝福之美。
能请到冯源北，家里要出聪明儿的。有人说。
托个远房亲戚试着带话，他竟点头了，带了纸笔墨，为我这个外寨人专门跑来。老叔提提身子，有钱人封多少礼，我猜不着，也不敢猜，我只有糯米番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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