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瀚的族谱星图,漫长的时空漂流——一场大时代下的家族荒谬剧。
《月球姓氏》是台湾作家骆以军的家族演义。父子二人轮番登场,巨细靡遗地搬演各自荒腔走板的人生。舞台这边,是背井离乡的彷徨男子,试图在全新而陌生的土地上复制、接续此前的生活;舞台那端,青春校园的懵懂少年,一再尴尬地跨越时空,窥见父亲和整个家族幽暗斑驳的过去与未来。
犹如牵线木偶,身不由己地重复那阴错阳差的虚妄巧合。一旦回到事发现场,亲自出演那奠定一代人日后“身世”的历史一幕,你或许会止不住地大笑——家族,父子,夫妻,自我,所谓故乡,所谓命运,原来如此,不过如此。
“我总以为那是一个外省男人与本省女人的相遇,后来事情并不如此单纯。”
我们是那样被设定了身世。
我不记得是从何时起,我们这个家族,就开始在我父亲偶然动念迁移至此的这个地方,在一幢有着一具坏掉停摆的钟具的屋子里,静止不动。我和我哥、我姊,还有这屋里其他人,我们以为我们继续在动,其实我们早就蜡像般地停在那儿,只有光影在迁移变化罢了。
《月球姓氏》是小说家骆以军关于家族史的经典之作,曾入选2000年台湾联合报《读书人》、中国时报《开卷》“年度十大好书”。不同于一般台湾家族故事中对于父辈历史的沉重追忆,《月球姓氏》以戏谑和轻松的叙事口吻,在一个又一个犹如舞台设置的场景中,让压抑的男人不断想象、甚至重演那历史发生时刻的荒谬一幕。繁枝错杂、华丽又认命的家国情怀里,总有一人被置于度外。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书中格格不入的他者经验,伴随着充满浮荡情欲的时代兴衰,或许也正如评论所言:“骆以军《月球姓氏》和其他亦将前代记忆作为底本的小说不同之处,乃在于诗化了伤痛破绽的历史,写彷徨,写尴尬,即使充满了嬉闹讪笑,那笑的本身也意味着哀悼与反省。”
有人来敲我的车窗,我蓦地从放躺的驾驶座上惊醒。睁开眼的那一瞬间,完全断了任何关于时间空间的细微丝绳,整个人漂浮在让人诧异的光亮里。之前便包围住的睡眠状况,除了引擎未熄火的持续抖动,雨刷每隔一阵便呼啦一下拖磨着布着雨丝的挡风玻璃,FM音乐里一个男人女腔的主持人唠唠叨叨和来宾交换着俄国菜里一些咸奶油和马铃薯、鱼子酱这些料理材料的拣选……隐约还意识到,在我车子外边周围,来来去去买菜的阿婆们和小贩吆喝的嗡嗡声响……
我揉了很久的眼睛才清醒过来。裤裆里的那家伙因浸入深眠而杠得好硬。来人又敲了一阵车窗,原来是我哥。我要他上车。
“怎么睡那么死?”我哥坐上我旁边的座位,听不出感情地说,“我敲到手都痛了。那些菜贩都在看我。”
我们约在这个农会超市的门口碰面。昨夜两点,我哥先赶回去,他怕阿嬷清晨醒来找不着他。我则和我娘坐着小板凳,在灯光昏暗的佛龛前念经到天亮。
“九点半了,那边应该开门了。”我哥点了一根烟抽着,然后他把烟屁股丢到窗外。“怎么样?还好吧?”我哥说。
“还好。”我说,这时我已把车开上省道。窗外仍飘着雨丝,但眼前积水的道路却阳光灿亮。我好像还完全无法从那自黑夜延续过来的梦魇般的僵硬情境里彻底苏醒过来。
小玉的尸体,装箱在我的后行李厢里。
我记得在暗黑中,我娘一手托着小玉腰椎的位置,把她僵硬的身躯往箱底盘,一手努力地把她下颌到颈脖的部位往胸前压,并且柔声但慌乱地哄劝着:“小玉,来,乖乖,妈妈弄舒服,来,听话。”仿佛她还活着似的。
但那纸箱实在太小,且那时小玉已死了八个钟头,尸体整个僵硬了。我娘甚至还把小玉的头颅硬往直伸的前肢侧边塞。我娘的动作在那极暗的亮度里恍惚如梦,也许她亦在那催眠的状况下,以为自己的手劲如许轻柔,她似乎想把小玉直挺挺的尸身团成像羊膜里婴孩那般蜷缩熟睡的模样。
“妈,我去楼上找个大点的纸箱。”我实在看不下去,便轻轻对我娘说。我很怕她在那种梦游状态下,把小玉的尸体拗断了。事实上在她翻弄小玉尸体的过程,我突然迫近地看见小玉的舌头,像一片没退冰冻硬的扇贝之类的,整片挂在微张的嘴边。我这才确定小玉真的是死了。
我从阁楼上找到一只装洗衣皂的纸箱,拿到楼下时,发现我娘在黑里,抚着小玉的尸体哭。
然后我和我娘,把那纸箱的箱底铺上厚厚一层印了往生咒的黄宣纸,垫一张毛巾被,然后把小玉的尸体从原先的那只箱里抽出,平躺进后来这个纸箱,再盖一层往生咒宣纸,最后封箱。我因为害怕从那尸身持续流出的污水,会留在我车子的行李厢,另外再用两个黑色大垃圾袋,把那纸箱整个密封包裹。
这整个帮小玉尸体装箱包裹的过程,只有我和我娘在那间微弱红光的佛堂里沉默地进行着。我心里有一个想法,即是我身旁这个老去的母亲,一定正感伤却柔弱地想着:这个儿子,在这一刻,又回到她身边了。
从我听到小玉死去的消息,赶回家,开了门,要另外那几只骚动的狗安静,然后再开饭厅的门,我娘和我哥我姐隐在香烟弥漫的氤氲里诵经,他们无声地转过头来看我。然后我加入他们一起诵经。小玉的尸体躺在通往浴室的门槛边,上面盖了一床薄被。然后我哥离开(趁天亮前赶回我阿嬷那儿),我姐满脸泪水地去睡。这后半夜,就只剩我和我娘在黑里,摇头晃脑半睡半醒地诵经。
我娘像唱诵那些经文的节奏一般地,低声对我回述小玉死亡的经过。她说,将近十点多吧,小玉突然从床铺站起,摇摇晃晃走进饭厅。“玉是不是要喝水?”我姐问她。然后小玉走进浴室,蹲了下来,“玉要尿尿了。”我娘和我姐便跟过去。但小玉似乎发现正光着身子在浴室里的我父亲,她抬头看了看他,又巍巍颤颤地退出了浴室。我娘她们急了起来,对我父亲吼:“爸爸,玉要尿尿了,你先让一下吧。”
但一切都来不及了。在静止前的那一刻,像慢动作般,所有人的目光停在浴室磨石地砖上,发生的那几个停格的动作。
P3-5
停格的家族史——《月球姓氏》的写作缘起
骆以军
1
《月球姓氏》大约开笔于一九九九年三四月间,那是犹处于上一本小说《第三个舞者》完成后的巨大厌腻感(《第三个舞者》约于一九九九年一月完稿,但延至该年九月出版),所以始终浑浑噩噩,极难进去那个我想象的文字世界。
当时我的妻子已怀有约六个月的身孕,我刚好失业一年整,惶惶不确定自己、妻子以及妻肚里那孩子的下一步会走往何处。一月底妻例行产检时作一个血筛检测,医院通知说婴孩有极高的危险是唐氏儿。妻在一年前曾人工流产一个停止心跳的胎儿,故此时几陷于崩溃。医院又作了一次羊膜穿刺检验。要过完农历年才知道结果。
有一个画面我将毕生难忘:那年过冬,我们学俗跑去买了一枚天灯(孔明灯。我们住在深坑与石碇之间,那年台北县政府在平溪大办天灯节,所以那一带的杂货店极易买到天灯),我记得妻用毛笔在天灯宣纸上写着:“保佑吾儿平安健康,《月球姓氏》顺利开写。”
那是第一次正式定名为《月球姓氏》。之前构想书名皆为《家族游戏》。农历年过完医院通知羊膜穿刺结果:正常。为一男婴。
2
然《月球姓氏》的开写却不很顺利。简单地说,这个故事的构想,源于一个“时间冻结”的小说妄念。如博尔赫斯在《秘密的奇迹》中,那个剧作家在行刑枪队执行枪决的死前一秒,将时间喊停,撬开冻结时间的瞬间接缝,钻进其中是任意悠游漫长的华丽时刻。《月球姓氏》意图以“我”的有限三十岁时间体会,召唤、复返、穿梭“我”这家族血裔形成身世的那个命定时刻。所以我的想象中,每一个章节宛如一个电脑游戏的储存档案匣,每一章节的启动(故事),皆如一二三木头人的咒语解除,皆是一封闭时空内,一组人物由冻结状态解冻、开始搬演“当时”那命定时刻的戏剧现场。那伤害、耽美、误作决定、阴错阳差的一刻。“我”父亲的决定性的一刻。“我”母亲决定性的一刻。“我”上溯的先祖们决定性的那一刻。那些时刻(停格的瞬间)如此迷离,我为之神魂颠倒,反复观看。它们决定了“我”和与“我”有关的家族成员们如今感伤的境遇。
这是我面对《月球姓氏》这一大团毫无头绪,充满忏情、传奇、伤害性的私小说材料却又似乎撑不起来一辉煌史诗的家族史,无文字无体例以召唤之的沮丧处境。
当时我仿佛可以延误着,同时翻读王小波《黄金时代》、《白银时代》、《青铜时代》;《春申旧闻》;或印度小说家阿兰达蒂·洛伊(Arundhati Roy)《微物之神》。妻的预产期在六月底。我原想在那之前至少起个头,如能先写出四五个章节就好了(先写个三万字)。但却为“无文字”所苦,只能零碎写一些小笔记,一些破散的小场景。(我记得我借记录一个清晰无比的梦境写了“校园”这一章;且记了一段父亲年轻时烹杀乌龟并制蘸酱的段落;还看了Discovery频道有一集介绍动物园内制作大型动物标本的现场而写下了“动物园”这一章的开头。)
3
真正开始进入书写时间反而是在一九九九年七月,妻平安生下一子,取名“方白”。“方”为家谱顺序,我是“以”字辈。“传家以方”。“白”则为妻极喜明永乐帝时一种白瓷唤曰:“甜白”。釉下暗花,薄如蛋壳。白日时我留妻与婴于娘家坐月子,我则开车如穿越梦境薄膜走北二高独自回深坑的家,喂狗、写稿。夜黑时我再锁上空屋,昏沌如梦开车到妻娘家,躺在产后如忧郁母兽的妻的身边。陌生且笨拙地跟着妻、岳母,帮小婴孩泡奶、换尿片、拍奶嗝、唱儿歌(后来发现我会的儿歌竟稀少至此,乃以幼时记得之卡通主题曲或军歌混充)……诸般新生儿父母不值一哂之琐碎小事。
这期间且发生二事,皆在夜里。一为全台大停电,因岳母家为公寓,且值热暑。半夜无冷气,婴孩燥热嚎啕。我记得摸黑里,娘家人在客厅高高矮矮点了七八根蜡烛,人手一块保丽龙片作蒲扇替婴孩扇凉。光曳影摇,仿佛古代场景。
一为“九二一”。又似自梦的景框在灾疫震摇中迷迷糊糊逃了出来。妻自婴孩床把孩子捞起,牵着仍迷糊睡着的我(真是母兽本能的奇幻场景?!)自二楼奔至一楼。有一瞬间我们的廉价烂房子真像要被拆掉一如电影《流浪者之歌》里被不肖舅舅用卡车拖走的吉卜赛铁皮屋。黑暗中全然的恐惧。我记得眼睛适应了黑之后,我盯着我那初睁眼颈脖尚软无法转头的幼孱孩儿,好奇无所畏惧地瞪着那乖异时刻他置身的世界某一角,心想:“你会记得那些吗?”(或是:“我会记得这些吗?”)
4
我想这些是在《月球姓氏》之外的,我飘浮在“家族时间”里外的片碎时刻。(我还记得儿子满月时,我独自一人开车载着数十盒油饭,在台北街道各处移动,分赠亲友的画面。)至一九九九年底,我恰失业近一年。手中之稿,亦已推进约十个章节,近六七万字。后来一位我尊敬的前辈作家,约看不下去我的经济困境,介绍我接了一个电影剧本。后来我自己又接了另一个剧本。所以反而《月球姓氏》至二○○○年七月交稿,后半段皆抛置在一暴乱、纷杂,无法控制的“快速”中—生活影片的快速播放。所以我心底隐隐有一遗憾,倘若这书的后半我从头写过。倘若可允我一不为经济拮据所窘,可以静止如我儿在我妻腹中妊娠的最后那三四个月:安静、温暖如液态之梦,心音轻轻地传来,小手指、五官、肝脏、呼吸器、泌尿器官、小鸡鸡、小皮肤和微小的血管慢慢长出。一层覆盖一层。如夜中森林,苗芽悄然生长。
如果可能重写一次,我不知道能否处理得更好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