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这种东西,不管如今有多少既逼真又便捷的电子变体(电邮、短信、微信),我都认定,唯有白纸黑字套信封盖邮戳的那种,才真正符合“信”的题中之意。儿时收到的第一封信来自本区另一所小学,那女孩只是在区三好学生夏令营上跟我有过半天的交情。实际上,照面才十分钟我们就互相交换了地址,宣告从此以后成为“永远的”笔友。在剩下的时问里,我们聊天的中心思想就成了对即将收到的信的憧憬。交换邮票,花色信笺,务必在信封里夹一张叶脉书签……它们在想象中的样子甚至更激动人心,更像是为一场成人礼悄悄燃放的烟花。
这段友谊——像绝大多数友谊一样——当然没能“永远”。来回两封信,我们便失去了联络,我连她的名字都没能记住。但我记得邮递员第一次在楼下喊我的名字时我为之骤然加速的心跳,也记得终于有机会在信纸上写下第一行字时那莫名其妙的骄傲。直到在大学宿舍里,每回被刚从传达室那里抱来一大摞信的同学叫到自己的名字,仍然是一件很有仪式感的事。如果在某些特殊的日子里,你在众目睽睽之下接过一封笔迹可疑的信(信封上也许还傻乎乎地画着一颗心)——你越是佯装矜持,那份掩饰不住的得意就越是激起旁人的羡慕嫉妒恨。
电子化的书信是终结这些乐趣的冷面杀手。那些也叫“信”的玩意无声无息地混在一堆广告里抵达你的电子邮箱,没什么废话;你淡淡地回复,鼠标一点就得到了问题圆满解决的假象。你很放心地着手解决下一件事,因为你觉得无论是来言还是去语都有了稳妥的备份,不像纸信那样,一旦郑重其事地寄出去,收寄双方的心思就跟着在钢丝上晃悠。一旦寄丢,你便无法复制粘贴当时力透纸背的心血,或者你压根就不敢问那边有没有收到,更不可能指望对方的邮箱会有任何形式的“自动回复”,只能正过来反过去地将猜疑煎成一只溏心荷包蛋。
是的,记忆就是这么吊诡的事:在磁盘里留下多少备份,也不及这漫长而难熬的“煎蛋”的过程,更可能留下些许印痕。好比《唐顿庄园》里的安娜与贝茨,当那些被监狱看守扣押数月的两地书终于抵达,演员抱起厚厚一沓信,情绪和动作自然而然地就调动到泪如雨下、双手打颤的地步——很难想象如果道具换成一台电脑,他们是否还能演出这样的效果。
当然,不管是哪种形式的信,在大部分情况下,都改变不了“写着写着就散了”的宿命。那一堆过时的纸信,也许压在抽屉的最底层,不晓得会在你哪次翻箱倒柜时,突然冒出来硌你一下。或者更激烈一些,像《围城》里的方鸿渐和唐晓芙,吩咐黄包车夫将对方的旧信原样送回,于是便有了这样的情节:“她知道匣子里是自己的信,不愿意打开,似乎匣子不打开,自己跟他还没有完全破裂,一打开便证据确凿地跟他断了。这样痴坐了不多久——也许只是几秒钟——开了匣盖,看见自己给他的七封信,信封都破了,用玻璃纸衬补的,想得出他急于看信,撕破了信封又手指笨拙地补好。”
总而言之,有真实载体的信,好歹让分手多了几具可以凭吊的尸骸。你可以撕,听心脏也跟着一并撕裂的声响;你也可以烧,以后在记忆的显示屏上,你会将火苗的颜色PS出彩虹的细腻层次。相比之下,如今的分手剧情倒是环保了不少:你发呆,试图找一点证明那些昏了头的情话曾经被倾诉过的证据,于是你打开电子邮箱和手机,你在一堆电商广告里找到那个人的名字,然后你检索,才发现丢了大半——无数次因为程序打开太慢,你批量删除过,清空过,格式化过。你不死心,给那个人发短信:“最后一个问题。”TA在一秒钟之内就回答你:“爱过。”于是你哑然失笑。通过这一系列动作,你已经瓦解了一个老套罗曼司的诗意框架,将它浓缩成了微博段子。
P12-P14
我小时候对蚊帐有特殊感情。夏夜躺进去,盯着纱帐的角落——那里有一摊年深岁久、洗到发黄的蚊子血——就开始编故事。有一阵子我妈问我为什么老是轻声跟自己说话,我说我不是一个人啊,我还能听见有人追问我呢。那时候连“心理医生”这个名词都还没出现,我妈嗯了两声,没往下讲。后来她告诉我,那时她担心得要命,老想带我去看病,就像在我更小的时候,她领我到医生那里唱个歌,问他我的喉咙为什么那么哑。
医生狠命地用压舌板在我嘴里钻研了一番,在病历卡上写下四个字:声带水肿。
我的声带在青春期之后有所改善,但从未变得响亮,我的蚊帐故事也总是在宏大的开头之后就栽入梦乡——第二天醒来记不起一点线索,于是当天晚上的故事只能从头编起。以至于长大以后,每回看到一部小说有炫目的开头和虚弱的结尾,总体上呈现“水肿”时,我就会疑心这位作家也有一个嘶哑的童年,床上也有那样一顶蚊帐。
在成长过程中,为了压制把故事讲下去的冲动,我使用了各种各样的理由。比如对于灵感终将枯竭的恐惧,比如“作家(尤其是女作家)要么饿死要么发疯”的神话,比如一向务实的家庭传统。我勒令自己编辑别人的小说,翻译别人的故事,即便自己下笔,也务必钻到“非虚构”的保护伞底下。
然而总有不甘心。我曾在多少“真实”的散文里融入虚构的想象,又通过对多少虚构作品的分析,积累(同时也在瓦解)自己虚构的勇气?这种积累与瓦解总在暗处厮杀,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哪一个终将胜利。不管怎么说,把这些夹带私货的文章聚拢在一起,是不是能构成一幅虚实无间的拼图,隐约看见那种叫“文学观”的东西?当然,这都是事后的诠释,写的时候并没有考虑那么多。
我从不追求风格化,倒反而是那种尽量适应各种约稿要求的作者,所以你从每篇语气的拿捏里,多少可以看到相应的媒体风格:《ONE·一个》,《东方早报·上海书评》,《读库》,《新知》。也只有把这些文字放在一起,只有当我为书名费尽思量,最后只好从《红楼梦》里挖出四个字来交差时,我才意识到,究竟是怎样曲折而不息的冲动,在推着我往下写。
结集的乐趣之一,是得到别人的反馈。出版社替我邀请的这两位作序者,都既是我喜欢的小说家,也是我的好朋友。我知道他们都是那种对任何溢美之辞(无论是对别人还是对自己)会保持警觉甚至忍不住要嘲讽的人,所以我不用担心收获一堆叮当作响的形容词。然而,面对一个熟人,斟酌既适合发表又不失真诚的措辞,总是一件多少有点尴尬的事。所以最后还是要隆重地感谢小白和苗炜,感谢你们克服这种尴尬,感谢你们的记忆、批评与鼓励。
黄昱宁写文章,字正腔圆,娓娓道来,私底下她却是个动不动要辩论一番的人。她有观念,在很多事情上都有个人判断,但是一写到这些随笔和评论中,那些有时候甚至是尖刻的观点却很少表现出来。即使有,也常常点到为止,在要害位置上轻轻一扫,就绕开去。所以单读一篇时,或者会让人觉得太端正,太温和,太含蓄。可把它们编到一起,读者却能读出一种风格来。尤其当她为它们起了这么一个书名,《假作真时》。不能算是点睛,甚至也不能算太切题,但透露出另外一层意思,就是说,作者很清楚写作本身不免有作假成分,所谓心中所想笔下所出,常常倒会掉进自欺欺人的陷阱。反而,找到恰当视角,在修饰和表达、遮掩和透露之间,却往往能抵达事物的真相。
这就是写作技巧。表达之难就在于你必须了解,任何东西一旦被书写,就难免有假。往事不得不被误植的记忆扰乱,清晰的真知灼见也很容易在表述中迷失。作者必须谦逊地认识到写作本身便是一种不断涂抹却不断褪色的过程,最好的作品也只不过是以假乱真。
如何回忆那样一个“舅公”,作者甚至连话都没有跟他说过几句?他的几乎可以说是有几分传奇的人生,曾真切影响到一个家庭,也曾真切地触动过作者内心某处的一种悲喜感受。但那些微妙的感受,即使在记忆中也云淡风轻,只不过是片言只语、一点点印象、一个表情,怎么让它们在叙述之后仍能像原先在头脑中一样,那么真切,却也那么不可捉摸?
躲在作者内心深处的另一个作者,一个即将展露才华的小说家渐渐现身。她虚构了一些事实,借用了一些比如船员口述实录那样的档案,但仍旧牢牢捕捉住最初那些感受,那些感受毫无疑问都真实无虚,虽然它们寄托在完全是作者想象的事件中。
在这部随笔集中,作者确实展露了一种小说家的企图和才能。那些令人难忘的人,那些老照片和旧书信,即使是过去听过的歌,吃过的家常食物,作者也像一位小说家在处理素材时那样,精心选择视角、铺排结构,找到切入叙述的恰当时间点,有时尝试变换人称,寻找令人印象深刻的特定场景,用想象来使细节丰富动人,从日常对话中提取戏剧性台词。
说黄昱宁最后一定会去写小说,这个我们一点都不奇怪。她身上确实有一些小说家特质。比如对一个人在表面之下可能会有另一个“自我”深信不疑,而且表现出强烈兴趣。比如她特别相信生活中有一个戏剧性时刻,一个人应当随时准备好,迎接这一时刻来临。又比如,她就像她自己喜欢,并且用了一年时间和热情来翻译,并且据说翻译到热泪盈眶的那部小说《甜牙》的女主角赛丽娜一样,从小就特别喜欢读小说,而且也像赛丽娜那样,认为要成为一部好小说,小说中必须要有女主角,而且后来一定要有人喜欢上她,跟她一起坠人情网。其实有了这些东西,做一个小说家也就足够了吧?
但黄昱宁可能觉得不够。所以她先做了外国文学编辑,以编辑身份精读了很多好小说。然后她当翻译,以翻译为名把那些好小说用汉语重新写一遍。她又写了很多小说评论,从书评家的角度来分析提炼一部作品的结构和意义。就好像,面对一部武林秘籍,她不会忍不住,直接练最后一节,她一定要从头练起。又好像她把写小说看作当CEO,在正式担任之前,先要到各部门挂职实习。
这本书后半部分,主要是一些评论,有关小说和电影,或者确切点说,有关小说和编剧技术。读者可以把它们视作未来小说CEO的部门挂职锻炼成果。虽然评论角度有时候会模糊,因为作者偶尔自己也分不清自己的身份,是编辑?是翻译?是小说家?所以读者角度、编辑角度、作者角度在这些书评随笔中不时交织到一起,一部作品被她翻来覆去掂量,分析是分析得精当透彻,只是有时候读者不免心里会想,要求那么高,你自己来写一篇看看?
无论如何,想要实践多种文学工作样式,这证明了作者在整体上仍抱持着对文学的信念。她仍旧相信文学是所有那此事情的总和。
《假作真时(精)》是沪上知名作家、译者、外国文学资深编辑黄昱宁近年来的散文佳作结集。第一部分“遗忘之前”是回忆性随笔,那些家族故事、听过的歌、难忘的人、吃过的家常食物、故去的老翻译家,都在作者笔下呈现出非虚构文体的迷人张力,而我们也借由这些讲述得以回望一种生活,一段人生,一个时代;第二部分“讲述之后”则是关于小说和电影的评论,侧重于探讨文学和影像之间的“转译”,探讨故事的变身,为我们示范了一种文本精读的技巧。两个部分互为诠释,构成了一幅虚实无间的立体拼图,也展现出作者成熟的文学观。
本书还收录了作者的五首涂鸦诗作,它们既是全书的注脚和补白,也是一次阅读的中场休息,感兴趣的读者可以扫描腰封上的二维码,进入“数字冰箱”提取。
二十年的笔耕与淬炼,黄昱宁在阅读、写作、翻译、编辑四种身份里自如转换,也深谙“讲故事”之道,《假作真时(精)》既是她多年来的创作总结,亦包含了一位文学工作者对于写什么以及如何写的探索。
全书收录了怀念已故老翻译家陆谷孙、傅惟慈、吴劳的文章,以及《ONE·一个》热文:听着听着就老了+写着写着就散了+吃着吃着就淡了。这些饱含深情的私人记忆既包括了作者亲近的家人、交往多年的翻译前辈,也有关于热腾腾成长岁月的细致描摹……字里行间构筑起对一个时代的回望,引人回味与共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