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垂暮斜阳里，通往盛京的大御道上，走着一群蓬头垢面、披枷戴锁之人。春寒料峭的凛冽中，一个个敝履褛衣，憔悴不堪。一行人中，有老人孩子，还有拧挪着小脚的女人，在几个差卒的押解下，步履蹒跚地向东北走去。残冬落日照耀在他们的脊背上，不知是一种温暖，还是一种彻骨的寒冷。一辆拉着小山般东西的老牛车，嘎嘎吱吱地走在人群的后面。
远远有一棵枯树，空寂地立在大路边。
驿路上的行人，见惯不怪。朝廷大兴文字狱，在这条路上，发配往宁古塔、卜奎、辽阳等关东诸地的流人，络绎不绝。正所谓“南国佳人多塞北，中原名士半辽阳。”
遂古之初，谁传道之？
上下未形，何由考之？
冥昭瞢暗。谁能极之？
冯翼惟像．何以识之？
一位中年汉子悲怆低沉的吟诵之声，沿路回荡在慷慨悲歌的燕赵大地上。古道千年多悲风，峰峦叠嶂的燕山岭脉，伸展着荒凉的两京大御道，一路枯寂地向东向北，穿越万里长城的天下第一关——山海关，再穿过柳条边关“卡伦”，就是蛮野神秘、丘荒断肠的关东大驿路了。
山海关，古称榆关，有“两京锁钥”之称。关外三里，有高丘，日恓惶岭。“西惶岭上心恓惶，生离死别恨断肠。亲人自此无相见，荒山野岭伴豺狼。”牺惶岭外，一条漫长蜿蜒的柳丛，便是大清护祖封关的壁垒之重地柳条边了。高高的土堤柳林前，一道深壕被土堤丛柳半遮半荫，不见边际地向两边伸延着，遥遥望不到尽头。柳林深壕宛若一道屏障般，横亘在山海关外苍茫的大地上。
穿越过“柳条边”，就是大清“龙脉”、“祖宗肇迹兴王之所”的“龙兴重地”。大清朝以柳丛壕沟，筑成了森严壁垒的“边墙”，以阻挡挖参、采珠者偷偷越渡，为的是大清“封禁护祖”。
柳边沟壕被两京大御道穿断，筑成了一座大驿门，这便是边门“卡伦”。“卡伦”设有边门衙门，有士卒兵丁把守，不分昼夜查验往来行人。大门处立着一块木牌，写有满汉两种文字的通文：“凡在禁河内来捕蛤蜊及采蜜蜂、捕水獭、采东珠者，照采人参例，为首者拟绞监候，为从者枷两月，鞭一百。如雇人偷刨人参，不分旗民，俱发云南等省充军。只身潜往偷刨，得参一两以下。杖六十，徒一年；至五两，杖一百，流三千里；为从及未得参，各减一等。如果各项采参人，将本身印票转卖他人者，买卖之人各枷两月，鞭一百。"
有一辆满载货物的马车被士兵截住，赶车人被查验银票后，正在交钱纳税。威严肃穆的边门衙门前，站着大干爷、二千爷。衙门的外侧，立着一块木牌，上面写道：“衙门重地，国课攸关，有敢故违，定行究办。”
衙门的大门敞开着，院子里摆放着大枷和黑红棒。有一个兵卒抡着皮鞭子，正在抽打着一个“犯边”之人，里面传出揪心的惨号之声。
一行披枷戴锁、敝履褛衣的蓬头垢面者，步履蹒跚地走过卡伦衙门，悲怆地响着中年汉子低沉沙哑的吟诵之声：
明明暗暗，惟时何为？
阴阳三合，何本何化？
二
过了盛京，已经一月有余。
寒山寒水的关外，蓬蒿遍野，朔风凛凛。一轮冰穹之上皎皎的明月，已经是塞外胡天胡地的天涯缺月了。
中年汉子低沉嘶哑的吟诵之声，一路上在关东大地崇山峻岭间回荡着：
圜则九重，孰营度之？
惟兹何功，孰初作之？
大驿路上行人稀少，偶尔见到一群行人，便是发配往尚阳堡、稽林乌喇、宁古塔、卜奎、墨尔根等诸多苦寒之地的犯人。大清顺治三年，修成《大清律集解附例》共30卷7篇30门律文459条，一应流犯，俱照律例所定地方发遣。
空旷辽远的漠野上，荒草蓬生。大驿路越走越荒凉，四望不见人烟。偶尔看到一座镇子，也已是人去城空。大白天死寂，街上空荡无一人。关外八旗满人，大量内迁入关，一城一城人去街寂，江河落寞，苍野莽莽，只余高高耸立着的长白山，还有贯穿于荒山野岭中枯寂的驿道。
偶尔路过一个冷清的驿站。墙外路边，站着一个驿卒，还有一匹拴在木桩上悠闲着的骏马。空空荡荡的冰雪驿路，许久也不见一个行人。 远处传来一阵“嗒嗒嗒”的马蹄声，一个信卒官差，骑马急驰而来，老远便扯着长音高喊着。驿卒忙解下缰绳，把马牵到路边候着。信卒一路奔驰到跟前，翻身跃下马，接过缰绳，换过马背之物，又腾身跃马，扬鞭绝尘而去。
奔来的驿马，浑身汗津津的，鬃毛濡湿，口中喷吐着白气。驿卒牵过来，将缰绳缠绕到马脖子上，轻轻地拍了一下马腹，那马便沿着原路，自个儿蹄声“嗒嗒”地跑回去了。
蛮荒的大驿路上，长满了野蒿枯草。深辙旧痕里，杂着朽木碎石，还有未融尽的碎冰残雪，踩踏在脚底“咯吱”作响。浮生若梦的关东大驿路，在穿过蒿蓬苇深的荒野之后，渐渐进入了人烟绝迹的崇山峻岭之中。遮天蔽日的大森林，古树参天，藤萝倒挂，虓吼枭鸣，正是令人闻名丧胆的关东“大窝集”、“小窝集”。“窝集”，又称乌稽，也叫阿机，亦名渥吉，即虎啸狼嗥的原始森林之意。终日狂风怒吼，山魈魑魅啸呼不绝，令人心惊胆寒。
一行人扶老携幼，呻吟哀号着，走得迟滞缓慢。那辆载着东西的老牛车，一路上摇摇摆摆、晃晃荡荡，依旧走在后面。老牛车后边，还有二三个奉旨押解犯人的兵丁。行人的中间，是女人和孩子，还有病残老人，身上都胡乱披着些皮毛，有血肉湿漉漉地粘在上面，看得出都是些新扒下来的狍子皮或兔子皮。走在前面的，是那群伤痕累累、戴着木枷的汉子，领头的是两个兵卒。
走在古木蔽天的大森林中，路旁老树藤萝攀缠，一棵棵粗大如轮。凄寂荒凉的关东大驿路，只有不见天日的原始莽林，遥遥不见尽头。
“山非山兮水非水，生非生兮死非死……”戴着木枷的中年汉子，踉跄地迈着沉重的两腿，一路疯魔癫狂般地吟诵着。
千里茫茫的大窝集驿道，没有人烟，只有彻骨的寒冷和令人恐惧的绝望。天空中，传来一阵大雁嘹亮的鸣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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