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建中文之美书系丛书(共7本)精选近几年《百花洲》杂志“领衔”“立场”“虚构”“叙事”“重建”“前世”栏目中刊发的作家专辑、中篇小说、短篇小说、散文、随笔、纪实文学等作品,汇编成册,总结了近几年中国各类文体的文学创作成就与风貌。在浩如烟海的文学创作中,编者们从作品的价值上反复斟酌,碰撞,判断,从而披沙炼金,把或感人肺腑或引人深思的,现实中受到普遍好评、具有广泛影响的,具有经得住时间考验、富有艺术魅力特质的好作品,评选编辑出来,以不负时代和读者的重托与期望,恪尽对中国当代文学事业的责任。《叙事(个人史的另类呈现)》由百花洲杂志社所著,本书将充分展示编选者视野的宽广、包容、博大,体现当下文学的多样性与丰富性,是一部水准较高的集锦之作。
《叙事(个人史的另类呈现)》由百花洲杂志社所著,《叙事(个人史的另类呈现)》精选了《百花洲》杂志“叙事”栏目中发表过的文学精品,汇集了当代众多散文精品。对于讲述这个时代下的个人经验起到了积极作用。作者包括阿贝尔、肖克凡、周明、格非、张守仁、陈启文、黄国荣、格致、祝勇、洁尘、吴洪森等近三十位作家的散文作品。所选作品文字优美,思想深邃,具有极高的文学价值。
1970年4月6口是我离开上海,去江西山区捅队的日子。
那一年我十七岁,那一天我早早就醒了。
我下放的地方叫修水,先坐船,乘长江轮到九江,然后再换汽车。
船是下午两点开。本来长江轮在十六铺码头,离我家很近,走路只要五分钟。现在送知青下放的专轮改在公平路码头上船。乘公共汽车去至少半小时,行李是不能乘公共汽车的。我有一大一小两个箱子,大箱子特别大,是用我睡觉的床板一剖二做的。为了不浪费木料,箱子能做多大就做多大。做成后,我可以曲着身子躲在里面。
箱子是同学胡梦林做的。“文革”停课两年期间,他跟随一个木匠学木工活。进了中学,我们相识,成为最要好的朋友。下课十分钟我们在一起,放学后,他也总是待在我家,直到吃晚饭才回去,吃过晚饭后,他又来了。那时我们家像个俱乐部。我的同学、我弟弟的同学、我妹妹的同学,都喜欢聚集在我家玩。
虽然地方很小,但三个小房间都是各自独立的,三帮同学可以各玩各的。唯有胡梦林受到邻居老太太们欢迎,自他成为我家常客,周围人家桌椅板凳就不怕坏了。凡是需要木工活的,只要和梦林打个招呼就行。他是太好说话了。以至于老太太们都不记得他的名字。只知道“小木匠”。
“小木匠”这辈子第一次做这么大的箱子,也是最后一次做这么大的箱子。我走后,再过一星期,他也要走了。他是去安徽农场。他家比我家还要穷,不但腾不出床板给他做箱子,连像样点木料也拿不出。
父母只能给他一个小小的旧箱子,放点换洗衣服。被头铺盖用纸箱打包,待运到安徽农场再说,乡下总有木料的,也比上海便宜。
梦林很想和我一起去江西插队。他说只要我们在一起。到哪里都不怕。但农场有工资拿,插队是没有的。安徽农场的名额非常少,班上只有经济最困难、平时表现又好的同学才有资格去。梦林如放弃就太可惜了,一个月三十元的工资,不但可以养活自己,还可以补贴家里呢!我和另位同学劝说了他好几个晚上,他才总算答应独自一人去安徽农场。 为了相互鼓励,我把毛主席抄给阿尔巴尼亚同志的两句唐诗转抄给他:“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不过我比毛主席多抄了两句:“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
梦林帮我做好了箱子,还把这口旧木板做成的新箱子刷上了棕色作底的清漆,我父亲买来了镀铜的包角和箱锁,扎扎实实钉上,就完全是口巨型新箱子了。
待会我们动身去公平路码头时。梦林不能和我们一起乘公共汽车去,他和我大弟还有邻居永海轮流踏黄鱼车,把装满行李的大小两口箱子,送去托运。
我一早醒来,很不想起身。出发离开上海的日子竟然就在今天!尽管半个月前就知道了,但早上醒来后,我还是觉得今天来得太突然,想在被子里多赖一会儿,又怕扫了来送行的兴。
起床后到父母房间,只见父亲把昨晚包扎好的大小箱子又一一拆散,把箱子里的东西统统拿出来,摊放在桌上、凳上、床上,然后又一一重新放回去,把箱子重新包扎好。他感到这样一来,箱子就经得起长途运输的折腾了。
母亲已在准备中午的饭菜。今天中午有油面筋塞肉,这是我最欢喜吃的菜之一。同学们还没来。胡梦林也没来。家里的事插不上手,在旁呆看着,没劲。我走出了弄堂口,看有无同学来了。
同学没看到,却看到外婆正穿过马路,步入小街,一步一步走来。她走得十分艰难,我赶紧迎上去,心里非常内疚。本来昨晚去外婆家向她告别,但几位同学到晚上十点还不舍得走,外婆家就没去成。没想到她今天居然走来了。
外婆半年前发现得了食道癌,已是晚期的晚期。我心里很难过,我知道我这一走是再也见不到外婆了。
两年前舅舅家的大表哥分配进工厂,拿到手的第一个月学徒工资,就给外婆买了点心,还给了外婆零用钱。外婆很高兴,说大表哥成人了,懂得孝顺外婆了。看到外婆那么高兴,我心里就暗想,等我拿到第一个月工资,我也一定好好孝顺外婆。
没想到,等待我的是一片红下放。不但没工资拿,家里还要花很多冤枉钱,邻居阿姨对我讲,你去插队,你妈花的钱和别人家嫁—个女儿出去差不多了。 外婆也花钱给我买了棉毛衫裤。我很羡慕大表哥有让外婆好好高兴一下的机会,我是没有这机会了,连给外婆送终的机会也没有了。
外婆是太苦了,她一直都很苦。舅舅因“右派”
坐牢去了,她就带舅舅的孩子。三年自然灾害时,酒鬼姨父贪图一笔遣散费作酒钱,单位领导趁他喝醉时哄着他报名回农村。正在月子里的阿姨,又急又气,晕过去好几次。姨夫到农村去两年半之后,两岁半的小表弟在一个阳光明媚下午,看见邻居的孩子们爬上围墙边一堆木板,蹦蹦跳跳很开心,他也爬上去。
他爬上去,从木板缝里掉下去了。没人看见他爬上去,也没人看见他掉下去。他就这样被木板压死了。
阿姨下班回家没见到小表弟,就四处找他,邻居也帮助一起找,终于有人从木板堆的一头望去,看见木板缝里似乎有一件花衣服,赶紧将木板一块一块搬开,不是花衣服,而是穿着花衣服的小表弟。
邻居将他抱起来,四肢软软的,脸蛋红红的,跟睡着了一样。
一年多后,阿姨就得了胃癌,不久阿姨就去世了,留下三个孤儿又靠外婆带。
如今外婆已无力顾及他们,她就要孤身一人走了,她就要离开我们了。
偏偏在这样的时候我又要去农村,去那遥远而又贫苦的山区。
外婆看见我时神色很平静。大概她所有的力气和精神都在对付病痛,大概她对命运的磨难已经麻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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