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子问录音师:“我刚从摄影棚过来,没有迟到吧?”
录音师说:“算是没有。还没有开始试录!乐队今天排得不顺利,山崎导演发脾气了。”
玉子皱皱眉头:“最近他脾气挺大。”
录音师戴着镀金框的眼镜,人看上去极老实,话说出来却放肆:“这个最会来一套君子风度的日本人,也按捺不住了。”
助手递给玉子一杯茶,她喝了一口,问起山崎发火的事,录音师告诉了她,并给她哼了下圆号吹出的“错处”。她眼睛顿时一亮,转身隔着玻璃,看演奏室里无精打采的乐队,再转眼看那个被羞辱的站在墙边的少年。她刚才经过那儿时,甚至都未朝他晃一眼,现在看,那玻璃上像蒙有一层淡淡的雾,除了一个影子晃着,什么也瞧不仔细。
山崎拿起话筒对着玻璃那边的录音室说:“先休息一下,就开始配唱试录。”乐队在走动放松,山崎自己却纹丝不动站在指挥台上,低头想什么事。
站在录音室玻璃窗外的玉子,一声不响地推开门,好奇心让她特地绕着过道,经过少年身边。这回看清楚了,少年瘦骨伶仃的,衣服似乎是挂在肩膀上,头发长得很浓密,黑中稍微带点栗色,而且有点卷曲;很久没理的头发乱蓬蓬的,使他有点像一个女孩子。
当玉子侧过身来看少年时,少年却还是低垂着头,盯着自己手里的圆号,眼睛胆怯地瞄了一眼玉子,马上脸红了,眼光躲开去。这么一低头一昂首,本来身材就修长的玉子,显得与他一样高。
玉子的双手叉拢在一起,转身往指挥台走去。从未见过这少年,看来是一个新手,不必说,他的新工作丢了。
山崎经常开玩笑说,玉子走路一阵沙沙响,不似风,倒有点像是野猫蹿人窗外树丛。这刻,玉子心里掖着一点事儿,同样的步子同样的眼神,却更像一只野猫了。她走到乐队前,仰起头,指挥台上的山崎眼睛的余光扫了她一眼,依然满脸冷峻。她一步跨到指挥台上,俯在山崎耳朵上,亲昵地说:“今天我嗓子哑了,明天录比较好,行吗?”
话说完,她自己都吃了一惊。什么时候我站在崖岸上,背靠着一片深水唱歌?明明是梦话,竟也说出了口。几乎整个乐队的人都看着她,不过她已经跨出这一步,就不准备退缩了。她的嗓子的确痒痒的,在刚才喝水时就感觉到了。
山崎原计划今天赶完这首歌的录音,为了圆号手的事,已经心里很不痛快,现在听到玉子出了毛病,依然不想放弃。他严厉地说:“必须尽快做完,要赶今年北平上海武汉春季映期,只剩三个星期了。”
玉子退后一步,拍拍胸口说:“今天我的胸口闷堵着。”她咳了两声,看不到山崎有任何反应。她略略停了几秒钟,才凑近山崎的耳朵低声说,“我的嗓子是真有点不对劲,不过请让我今晚到你那里谈谈。”
山崎一愣,没料到她的邀请如此直接。玉子对他妩媚地微笑了一下,他脸色才柔和了。他没有表情地向全体人员宣布:“今天到此为止,明天晨八点准时到,正式开录插曲,配到声带上,这个电影就可以结束了。”
山崎说完话,脱了手套,插到衣兜里,转身朝门口走,少年像是醒过神来,忙侧着身给他让路。山崎皱着眉,刚要说话,想想,就对小心翼翼跟上来的录音师说:“你辛苦一下,想法另找一个圆号手,抓紧练练曲子,配器还是要尽量完整。唉,这个人哪里来的?”
“原先是搬运工,叫小罗,小名小罗宋,大名李小顺。”录音师说,看见山崎皱眉头,又加了一句,“十七岁了。”
山崎打量一下少年,鄙视地一笑:“搬不动道具,就玩音乐?”
少年在两人身后,张开口,想说什么,看见玉子从化装室取了毛皮大衣出来,走过来,站在山崎身后,他便没有说话。少年脸色安静,仿佛山崎刚才说的与他无关。只是当山崎和玉子两人并肩穿过录音室外边的一小段走廊时,他盯着他们的背影,差点噎了自己。
山崎推开门时,室外正下着大雪——这年开春后最大的一场雪,也该是最后一场雪了吧。漫天雪花飘洒,有点像他拍的皇军胜利纪录片,飞机漫天撤下的传单欢快地飞舞。
一辆吉普车停在开着门的车库里,山崎先用钥匙打开右边车门,伸手给玉子拉开车门,让她坐上去,然后到一边坐上驾驶座。引擎却打不起火。门口的工人早有准备,拿出了摇把,拼出全身力气,好不容易,引擎才断断续续跳动起来。
他们在忙着时,玉子忽然从反光镜里看到一团影子。她侧过头,原来是那个少年号手从车后走过,穿的就只是刚才室内的那衣衫,头缩在衣领里,冷得鼻尖发红。他的五官其实生得很周正,鼻梁挺直,很像一个人,到底什么人?她着实想不出来。就在玉子恍惚之际,少年朝车子走过来,隔着车玻璃窗朝她看了一眼。她一惊,忙掉过头,那个少年从车前穿了过去。
引擎在艰难地吼叫,总是转不顺,汽车还是没能移动。玉子忽然有个感觉,忍不住转过脸去,果然,那个少年转过头,继续在雪花飘飞中朝她看。这少年眼睛有点凹,看来营养不良,脸上是一种失魂落魄的神情。
“什么鬼汽油!”开车的山崎突然生气地大声骂起来。
玉子转过身来,嗔怪地说了一句:“瞧你,吓了我一大跳!”她不自然地拉拉自己的衣服。山崎骂得也对,日本人失去东南亚油田,面临严重油荒,据说“非战场用”汽油里加了化学代用剂。
“咳,没想到你如此不经吓?”山崎还是气鼓鼓地说,“以后吓人的事多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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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虹影
◎魏心宏
我“认识”虹影应该说有年头了,我之所以在认识两个字上面打了引号,是因为我们的相识是从通信和电话开始的,真正见面要晚了好几年。
在认识虹影之前,我只知道她是个诗人,重庆人。对诗人,我向来都是很敬畏的。而且,还是四川的女诗人,那就更加不得了。我知道四川那地方是喜欢出一些很有才气的人的。我还认识另一位四川女诗人,翟永明,漂亮能干不说,写的诗,实在好。而且最有意思的是,她告诉我她大学是学导弹还是卫星什么的,和写诗根本是八竿子打不着的。虹影的诗我也看过一些,也很不错。后来,我就接触到她在台湾出版的小说《饥饿的女儿》。虹影把那书的国内版权给了我,我们出版社就接受出版了。临到出版的时候,虹影提出来要改个名字《十八劫》,我说,这有点像武侠。但她还是坚持。书出了之后,我在上海见到了她当时的先生赵毅衡。赵先生是英国文学和中国现代文学方面的专家,在伦敦教书,人很文雅,据说他也是老上海,本来想好好交谈的,但是,偏巧那天电话多得不得了,只好匆匆告别。虹影后来告诉我说,赵先生感觉我是一个忙得不可开交的人,其实并不是这样。
和虹影还没有见面之前,先有一段“官司”闹了起来。事情是虹影把给我们社出的那本书又给了四川文艺出版社,我们社认为这造成了违背合同,告了虹影。可是这件事情我作为当事人根本一点也不知晓,那些日子我在家生病,结果还是华盛顿一家上海话广播电台的记者给我来了电话,告诉我说虹影在网上写了文章。我请记者在电话里把文章给我念了一遍,虹影在文章里把我们这些人叫作“绍兴路上的师爷”,我对这句话印象深刻。
绍兴路是我工作的上海文艺出版社所在的一条很小很幽雅的马路。我在那条路上行走了二十多年,对这条小马路可以说情有独钟,现在得了个“师爷”的尊称,我感到这个女人厉害。
后来,这件事情和解了。公平地说,我并不觉得虹影在这当中有多大的错,我作为当事人也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如果,当时的工作能做得更细一点,更周到一点,事情绝对不至于是这么个结果。
见到虹影已经是很晚了。她到上海来,住在新锦江,给我电话,我去看她。门铃响过,为我开门的虹影那天她穿了件好像是有点明清味道的丝绸大褂,脸边上有一绺很细的头发挂下来,显得既很随意,同时也很人为。我是不大留神女人们的装扮的,但是,那天虹影给我的印象现在一想起来,就是这样。
虹影也是第一次见我,对我是什么印象我至今也没有向她调查过。大概不大像上海人,我想这是肯定的。我们后来一起去台湾女人开的鹿港小镇吃饭,到新天地去喝茶。上海已经变得什么人都非得这样“时尚”了,我也没有办法。虹影说话的时候喜欢大笑,她讲的话我还是能听得出很重的四川口音。我请了上海电视台为她做一个片子,来的制片人张劲超,妻子也正好在伦敦留学,所以感到大家很近,于是便一起约了去上海瑞金宾馆里的FACE酒吧,那地方完全是旧上海的味道,坐在那里面的虹影,我感到很像那么回事。
中国在海外的女作家当中,有两个人是必须一提的:一个是在美国旧金山的严歌苓,一个就是在英国伦敦的虹影。我感觉,这两位女作家是唯一在海外坚持参与中国当代文学主流创作的作家。两个人都是我交往多年的好友。我为严歌苓编过两部长篇,《人寰》和《扶桑》。虹影这几年写作量很惊人,我是很看重她们俩的。
虹影虽说是诗人出身,但是,小说写得绝不亚于职业的小说家。事实上,她近年来一直在写小说,而且为了写小说,从伦敦回到北京,在北京的望京小区买了房子。赵先生当年和我说,她不安心在英国,这是一个把创作当作最大的事情来做的疯狂的女人。
也许是身居海外,受海外文化影响的缘故,虹影写作的一个很大的特点是善于取材。凭着艺术家的敏锐,她能很快地决定自己将要写什么,甚至怎么写。她这几年里写的《K—英国情人》《上海王》,都是这样独辟蹊径的创作。我看到一些海外作家或者干脆是海外的艺术家对她的评价,都是很高的赞美。《K—英国情人》一书被英国独立报选为2002年最佳十本书之一,今年此书在德国好评如潮,一直在畅销榜上。外国人对艺术家普遍都比较宽容,不像我们国内,对艺术家稍微说点好听的,立刻就会招来一片漫骂。要不就是反过来,只说好话,不说实话。
虹影的眼睛和嘴角给我的印象最深,我感到那是一种看问题想事情很厉害的人才有的面部表情。也许是她童年所受经历的影响,她不肯轻易放过自己认为没有想清楚的问题。她喜欢去寻思事情的过去,或许在她的感觉里,她认为现在我们所看重的那些事情很快都会过去,变得一文不值,而她已经发现了真正有价值的东西,她要在那里慢慢寻找,慢慢思想,历史和时间都无法掩盖那些真正有价值的东西的光芒,她喜欢在那里逗留,因为,凭着一种类似职业的驱使,她坚信自己是对的。
《绿袖子》这小说,虹影是在电子邮件里传给我的。那天正好是周日,我到办公室加班,一个人在办公室里仔细地读了这篇小说,我被故事当中的玉子以及那个比她还要小的男友的命运吸引了。看完小说,我在想,是什么原因驱使作家去搜寻这样一个老故事来写呢?难道是作家找不到写的东西了吗?
我还是在作品里找到了答案。当伟大的关系到民族命运的战争到来的时候,历史的洪流只会记住那些为战争浴血奋战的人,个人的命运和情感很自然地会被无情地忽略,更不要说像玉子以及她的男友那样混血的孩子,她们在民族抗争的伟大运动中难以归类,没有人会去重视她们的内心。可是,当硝烟散尽,当一切都已经成为过去的时候,我们的作家又重新拨开历史的迷帐,发现了这两个弱小的人物:她惊讶地发现了他们之间所经历的那场爱情悲剧一点也不逊色于已经载人史册的伟大抗争,她甚至倾听到了两个人物在早就湮灭的历史中暗暗的哭泣,仿佛看到了当年两个年轻人无奈的眼神。在这样一场爱情的伟大悲剧面前,作家怎么也保持不住她的沉默,她要把这两个早已尘埃落定的人物再从历史的故土里挖掘出来,赋予他们生命和感情。或许这当中也寄托了作家自己的某些难以表达的情感。这怎么可能是无病呻吟呢?
远在英伦三岛住着的中国女作家虹影就是这样一个时时惦记着自己祖国的人,惦记着自己的读者的人。我们要感谢这位艺术家,她所做的,正是我们想要探询的。
那个才貌双绝的女作家带我去光复北路的伪皇宫。皇后婉容抽鸦片的蜡像,做得太真,而且背对着门,吓了我一大跳。站在回廊上,我对女作家说,你看天井里的这棵树,住在这儿就霉运缠身。宫廷是欧式的,却阴森森,毫无富丽气氛。那个下午,我始终迷惑得喘不过气:鬼魅就在四周走动。
那个末代皇后,她好像有好多话要对我说。是她,又不是这唯一的她。就像我身边的这女子,我爱她,想象我们在从前的年代,甚至前世就相识相知。
近几年来,几次因为小说《K—英国情人》牵连的苦事去长春。我是《夜来香》迷,总觉得调子中别有凄情。长春成了一个让我又爱又怕的梦。
去年冬天,朋友从日本回来。他让我为他写一个小说,写一个男孩在东京迷失。我说若写,一定得让他从长春出发。
写作过程中,我去信问那女作家几个关于长春的问题,其实我想问她:你能不能做故事的开端,让我们只在旧长春见面。在梦里我们穿着绿衣,在梦外我们也穿绿衣。人们以为我们穿黑衣,他们永不知道他们色盲。
虹影
虹影著的长篇小说《绿袖子》讲述了:
抗战末期,日本人在长春办的“满映”制片厂厂长山崎决定以一部爱情电影《绿衣》作为终结,并提拔中日混血女演员玉子做主角。山崎在配乐彩排过程中对乐队里一个不按乐谱演奏的中俄混血少年圆号手小罗发火。其实,这次事件只是小罗为引起玉子对他的关注。玉子心中认可小罗的演奏,并在正式录制的时候不自觉地按小罗的谱法演唱。空袭突然来临,玉子与小罗一起避入防空洞,两人不可避免地相爱了。苏军轰炸长春,玉子因被“满映”起用,被指为汉奸,小罗为玉子辩护,却被指为俄奸。两人一放逐,一关押。东北战火延烧多年,小罗因狱中粮食紧缺而出狱,开始了与玉子在废墟般的东京和围城般的长春之间,冒死寻找彼此的旅程。
《绿袖子》是一部比肩《倾城之恋》、《广岛之恋》的战地爱情小说,女性主义代表人物虹影回顾中国电影目前被遗忘的一章,揭开李香兰替身与混血少年的忘年之恋。
中国文学中还没有出现过如此女长男少的畸恋的惨情故事,也没有出现过对“民族边缘人”的倾情关怀。此书开创了一个新的文本,作者的创作过程、调查研究过程、出版过程皆浓缩于其中,是一本深深抓住人心的动态之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