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讲文学与天文
天文是古人日用所知
宋王应麟有《六经天文编》二卷,除星象外,凡阴阳五行、风雨及卦义悉汇录之。我现在不能谈得那么杂,兹仅就与文学有关者略说一二。
据《周礼》考之,当时大司徒辨其山林、川泽、丘陵、坟衍、原隰之名物;山师掌山林之名,辨其物与其利害;庖人掌共六畜、六兽、六禽,辨其名物。则当时学在王官,各种名物,均有官吏主掌。其中辨天之日月、星辰、风雨、暝晦等,职在天官,如《史记·天官书》所云云,即其职与其学也。《尔雅》另有《释天》一篇,汉末刘熙编《释名》,更以“释天”冠首。盖名物之大者,莫过于天,故辨析名物、释训释诂,不敢轻忽。
然学在王官,释天既为天官专职,其余的人便不能知天吗?不然,《尚书·尧典》已云尧时命官“敬授民时”,可知古天文时令之学早已普及,民之耕稼兴作,俱赖于是,岂能不遍使通晓?清顾炎武《日知录》云:“三代以上,人人皆知天文:‘七月流火’,农夫之辞也;‘三星在户’,妇人之语也;‘月离于毕’,戍卒之作也;‘龙尾伏辰’,儿童之谣也。”即以此故。
这是因为大司徒要辨山林、川泽、丘陵、原隰之名物,一般农民、牧民也同样需要知道这些东西。近代博物学者,即类似大司徒、山师等官,对物类可以有系统性的知识;一般民众虽不是学者,对这些却拥有具体的实践性知识。某些时候,博物学者还得向农民、牧民请教呢!孔子答樊迟问圃问稼时说“吾不如老农”、“吾不如老圃”,就是这个缘故。
而且古人与天地自然的关系,远比我们现在密切。风雨晴晦、斗转星移,决定着他们的作息与生计,一举一动,都是与自然要相配合的。因此,讲起天文历象,实是再亲切熟悉不过的事了。《诗经》中比兴,动观天文,即以此故。
如《诗经.邶风·日月》(后文中“诗经”均略去):“日居月诸,照临下土。乃如之人兮,逝不古处。胡能有定?宁不我顾?”用日月出没有恒时来批评那个没良心的人,一走就不见了人影,什么时候才能有个定性?为何还不来看我?
《唐风.绸缪》也以天象起兴:“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见此良人何?”三星指心星(“三星”有多种说法,《毛传》认为指参宿三星,《郑笺》则认为指心宿三星)。见到心星,暗指心有所依。是看见喜欢的人时心中喜悦难名之状。
此两诗,一喜一怨,而均以天象起兴。另有一些则是直赋天象,接着就叙事言情的。如《鄘风·定之方中》:“定之方中,作于楚宫。揆之以日,作于楚室。树之榛栗,椅桐梓漆,爰伐琴瑟。”宋朱熹《诗集传》解释说:“定,北方之宿,营室星也。此星昏而正中,夏正十月也。于是时可以营制宫室,故谓之营室。楚宫,楚丘之宫也。揆,度也。树八尺之臬,而度其日出入之景,以定东西;又参日中之景,以正南北也。”这整段是讲人们依星象、参日景以营造宫室的经过。
又《小雅.十月之交》:“十月之交,朔月辛卯,日有食之,亦孔之丑。彼月而微,此日而微。今此下民,亦孔之哀。”朱熹《诗集传》:“交,日月交会,谓晦朔之间也。历法,周天三百六十五度四分度之一。左旋于地,一昼一夜,则其行一周而又过一度。日月皆右行于天,一昼一夜,则日行一度,月行十三度十九分度之七。故日一岁而一周天,月二十九日有奇而一周天,又逐及于日而与之会。一岁凡十二会。方会,则月光都尽而为晦。已会,则月光复苏而为朔。朔后晦前各十五日。日月相对,则月光正满而为望。晦朔而日月之合,东西同度,南北同道,则月掩日而日为之食。望而日月之对,同度同道,则月亢日而月为之食。是皆有常度矣。然王者修德行政,用贤去奸,能使阳盛足以胜阴,阴衰不能侵阳,则日月之行,虽或当食,而月常避日……”云云,解释了一大通历法。其实诗的大意只是说:十月就是纯阴之月,竞又逢日食,更是阴盛之象了。在政治上这代表小人当道、政治昏暗,所以说现在的百姓可怜哪!
另就是《豳风·七月》:“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一之日莆发,二之日栗烈。无衣无褐,何以卒岁?”朱熹《诗集传》:“七月,斗建申之月,夏之七月也……一之日,谓斗建子,一阳之月;二之日,谓斗建丑,二阳之月也……□发,风寒也。栗烈,气寒也。”简单解释就是:七月大火星往西沉了,天气开始凉了,九月则该换上寒衣了。若到十月、十一月,寒气就更加厉害,老百姓无衣无褐,可怎么度岁?
2005年7月,中国人民大学校长、后来兼任国学院院长的纪宝成先生,因在接待台湾新党主席郁慕明时错解了《诗经》“七月流火”一词,舆情大哗。被聘为人大国学院副院长的范曾居然写了一篇《“七月流火”我见——为人大校长辩》说:
顷读报端有关中国人民大学纪宝成校长错解《诗经》“七月流火”一语,窃以为笔者逞私智而错用心,欲显博以反见陋。盖孔颖达《十三经注疏》中已有确解,“七月流火”者极言溽暑炎蒸也。流者,下注也;火者,状其炽燃者也。又据郭沫若先生考之,七月指周正七月,实为农历五月,天气转热,何谓乎变凉哉?纪宝成校长娴于诗旨,不唯无舛,用之甚佳。或有某注家强作解人,必以“火”为星辰之名,谓“流火”为节候转凉,此胶柱而鼓瑟之谈,则恐非硕学之宜。且也,“豳风”出自奴隶之口唱,必使奴隶而蔬天象,不亦谬乎?要之,诗无达诂,人各有会,其间理解之龃龉,唯不离本文之主旨,正不必刻舟求剑,定向而解。
自汉郑玄《毛诗传笺》、唐孔颖达《毛诗正义》以来,解此诗自来无异词。孔颖达疏明言“火”谓大火星,“流”是向西落下。何尝说过“流者,下注也;火者,状其炽燃者也”这样的话?“七月流火”的火,是心宿二,古称“大火”,即天蝎座α星。我国在四千多年前颛顼时期,就设立了火正之官,专门负责观测这颗星。豳,是现在的陕西彬县,位于西安西北。“七月流火”之后接着讲“九月授衣”,表示天气转凉,需要添置衣服了。文义如此明白,竟乱扯说“七月流火”也可以解释为天气炎热,根本就不顾上下文。说此诗乃奴隶所作,奴隶不可能懂天文,更是荒谬。P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