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齐文龙董事长让自己上台领奖的激昂话语，刘爱水的心跳顿时加快了许多，浑身立马燥热难当起来。真的，他没有想到，在这样一个拥有好多亿资产、几千员工的惠祥集团里，会把自己这样一个从大西北来的打工者，评选为本年度唯一的“三八红旗手”，也就是说，自己竟然成了全体女工中成绩格外突出的一位。然而他的心底里却觉得，自己没有资格获得这个奖项。
是啊，类似这样的感觉，早在读高中一年级的时候，刘爱水就曾深深地领教过一回。在青山省青年运动会上，他很轻松地夺得了青年女子百米赛跑的冠军。当获得这项荣誉，尤其是必须上台领奖的时候，他非但没有体会到一丝一毫的光荣与自豪，反倒觉得太没有光彩。唉，本来只想凑一下人数玩一玩的，却被架在了火炉子上。
当然，如此隆重的体育赛事，不是谁想参加就能参加上的，这样规格的奖项，也不是谁想得到就能轻易实现的。刘爱水当然知道，并非是自己的运气特别好，或纯粹是天赋所致，而是早先就曾获得过学校、学区和县上各级体育赛事之中女子赛跑方面的一些奖项，也就是说，不论心理素质还是体能状况，都为这次获胜奠定了相当扎实的基础。
可不，几乎每次运动会之前，刘爱水都会为有可能得奖而忧心忡忡。尽管也时不时地宽慰自己想开些，不必自寻烦恼、自讨苦吃。但这样的想法，却又不起一丁点儿作用，作为一位身心健康者，本来就有的那种正义感以及生理方面的潜在要求，总要时不时地提醒他，不该忘记原本的性别：你一定要清楚，那是造物主的定夺，父母的馈赠，生命的准允。
于是，每当参赛的时候，一种完全被扭曲的感觉，总会狠狠地折磨他。一方面，被老师和学校推荐来参赛，就该全力以赴取得好成绩；另一方面，却又觉得成绩越好，耻辱感就会越强烈。与其说是参加体育比赛的，倒不如说是心灵的受难。
每次比赛，刘爱水都会明显感觉到，自己的双腿一直都在相互鼓励，加油，加油，一定要给主人和他的父母争光争气，一定要给主人的老师和同学们争光争气，一定要给主人所在的学校争光争气！同时，似乎又听见自己的心在说，最好别跑到前边去，更不该夺什么奖项。你应该清楚，这种被有关部门确定为女性范围的奖项，获得的奖项级别越高，你的愧疚感就会越强烈。
每当领到这方面的奖状，刘爱水从来都不敢像其他获奖者那样，将其高高地悬挂或张贴在自家屋里的正面墙上，而是悄悄地放在一口老式木头箱子的最下层。那种感觉，似乎是把对方永久地埋葬了似的。真的，只有见不到它的时候，才会逐渐淡漠下来，不会有那么重的心理负担。只要走下领奖台，他就立马提醒自己，要尽快把得奖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
尽管一直想办法宽慰自己，但这类事情所造成的心理伤害，又总是那样难以愈合，让刘爱水吃饭不香，睡觉不安，就连再平常不过的听课也无法聚精会神，好像自己是一个盗贼，偷来了女人的身份和荣誉而无法名副其实。正是这种愧疚感的一次次折磨，他最怕的就是别人提及自己获奖的话题。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啊，现时现刻居然又遇到了这样的事情。更让他感到不安的是，“三八红旗手”的称号里，还有程度不低的品德因素。可他又不得不从座位上站起来，上台领那个奖。是啊，既然自己是这个单位的一名员工，又有什么理由，拒绝接受集团最高领导人宣布的这项评奖决定呢？再说，在此之前，“创新标兵”“生产能手”和“营销模范”等方面的获奖者，已领取了他们各自的奖项。这时，会场里响起了一拨接着一拨欢迎他上台领奖的掌声。
为了镇定情绪，他一边走一边想办法安慰自己：你之所以获得这个奖，绝不是靠了所谓的女子性别，而是你的头脑特别清醒，尤其是对自己的能力和地位的评估相当准确。自从到这个单位来，你很快就发现，整个惠祥集团风气好，人才济济。那么，要想在这样一个大集体里取得优异成绩，并拥有一定的群众威信，就得首先搞明白，自己充当的是一种什么样的角色，同时也该记住自己最不敢冒犯的都是哪些事情。
在刘爱水看来，既然是这个集团的一名极其普通的员工，就该有一种扎根基层的从业意识。绝不能过高估计自己的能力，无论领导将自己安排到什么岗位上，都该全力以赴地去干好它。按爹妈的话说，你本就是一条受苦的命，别再想那些轻松容易、出头露面的美事。似乎是怕他没把他们的话放在心上，爹妈还进一步强调说，那样不光是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就连眼前的岗位也会容易丢掉。
那天，当刘爱水第一次走进集团大门的时候，就像是走进了现代化的天堂似的，看到一个个宏大的厂房，一座座宽敞的车间，真把他乐坏了，恨不得立马到里边感受一下、风光一回和洋气一番。可他万万没料到，上级分配给自己的工作，竟然是清扫饲养场和管理厕所。就在当众公布这一决定的时候，他很清楚地听到，人群里传出了难以控制而又特别响亮的嘲笑声。
“咱俩都别干，甭说你刘爱水还是一位女工呢！”
“领导分配的工作，还是接受下来的好。”
“哎哎哎，你怎能这么没志气呀，要干你一个人去干好了！”
“人家是管人的，咱们毕竟是受人家管的。”
“但咱们总还是人吧，是人就得有自己做事的底线和做人的尊严！”
“你我都是出门人，想事情不能牢骚满腹，更不能期望值过高。”
“我说啥也不干了，活人不能这么窝囊，这么没劲！”
“你这样做，让领导还以为我们俩是合伙作对呢。”
“我就盼着他们那样认为才好呢，多一个人就会多一份力量！”
同时分配到这个岗位的，还有从祖国西南省份来的一位打工者。面对完全出乎意料的这种安排，对方的情绪格外激动，觉得从那么大老远的地方来，除过挣钱之外，主要还是为了开阔眼界、学习技术和图谋发展，并非是被耍弄、遭排斥、受作践。与刘爱水狠狠争辩过一番，发现没起一丁点儿作用，对方便当众发泄了一通牢骚之后，卷起铺盖返回了老家。就在集团领导齐文龙为暗自进行的培养替补型人才的试行方案，遭到这位年轻人的强烈抵触而心烦意乱之际，却读到了基层领导传递上来的一份决心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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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例外，但更在情理中
写作这部长篇小说之前，我就曾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和上海文艺社出版社出版过三部长篇小说，那三部长篇小说所选取的大都是回族生活题材。那样的生活对我来说，的确是再熟悉不过的，一旦创作起来，总会左右逢源得心应手。而这一部却是一个例外，至少是走进了一个新的生活领域。那么，对于我这样一位写作者来说，如此选择是否可行呢？
让我下定决心的主要原因，首先是文学创作的大使命——一个文学创作者，他所肩负的应该是人类意义上的一些大责任(这倒不是说大话，但凡在文学创作之路上奔波过一些时目的人，渐渐都会明白这个道理的)。更不要说，以往那几部长篇小说所涉及的虽说是回族生活，但最终想表现的也还是大写意义上的人。再一点就是，自幼在回汉杂居地区生活以及几十年于大环境中求学与工作的过程，为我提供了驾驭多种民族生活题材的可能性。
我能感觉到，有关少数民族生活题材作品的意义或价值，往往是不被那些有偏见的人认可的，在他们看来，如同我国这样的汉文化的汪洋大海里，具体民族的文学是不值得一提的，很多东西都可以被替代、消解或淹没。岂不知文学却能以它的独特性而跨越时空和一切障碍完成自己的使命、实现自己的价值。纵观过往的历史，就连一些特别有硬性价值的东西大都没能逃脱消亡的命运，但不少文学作品却凭借着自己的颇像是隐性的生存优势顽强地坚守着自己的精神家园，譬如相当数量的中外名著等等。
越是民族的就越是世界的这种说法，曾被很多人将信将疑过，那种小与大、具体与普遍、局限与全面的关系，一直都在他们的脑子里打架，忽而这边占了上风，忽而那边又占了上风。但在我看来，主要还是没弄通那句话的全部意思。应该说，它所强调的是有关新鲜感和独立性一类美学特质的问题。也就是说，越是具有当地文化意义和独特个性的东西，就会越受局外人的注重或欣赏。
如此情形就如同旅游途中聆听当地的原生态民歌那样，总是那样自然而奇特地的展现着本土的山水风光、民俗风情和生活追求等等，也总能让人耳目一新、心旷神怡、感慨万端。这种时候，假使有人演唱另外一种环境里孕育并诞生出来的如同大路货那样的歌曲，就会让人们感到好笑乃至大失所望。这种现象再一次告诉我们，人的审美感官是灵敏而好奇的，来不得半点的敷衍和疏忽——旦被辨别出来是复制或再复制的东西，即使再有多么大的影响和名气，也不能触动它那一直都在捕获新奇感受的神经网络，还会立马产生厌烦情绪。
或许也与这种情况的频频出现有关，旅游文化的好运便以不可遏止的方式诞生了。是啊，人们已经不愿满足和不太留恋以往那些似曾相识的生活，迫切需要到新鲜的环境中去，寻找那种能亢奋情绪与激活灵感的东西，但美中不足的是旅游要耗费很多时间、体力和资金，完全不像阅读文学作品那样，能领略新世界、了解新事物的本质和人物的内心世界，还能在全身心的感受与互动中充分历练自己的想象力和创造性。这便是读好书的好处，这便是读好书的妙处，这便是读好书的难能可贵之处，这便是读好书的不可企及之处。
由此看来，我的选择真的没有错。是啊，就连读者都是如此这般地愿意感受新天地、新领域、新世界，喜欢面对新问题、新矛盾、新挑战，那么作为一位文学创作者又怎能固守一隅、不管不顾自己的使命与重任呢？更何况，作为具有特别意义上的一位“导游”来说，其责任绝不仅仅是为大家指引美丽的去向，还在于要及时告诉人们，在通往那些地方的时候，该怎样提防险滩和暗礁，该怎样警惕荆棘和陷阱。就在意识到这些的时候，没想到《局》这个名字也如期而至了。它是那样的具有形而下的苛求，又是那样的具有形而上的渴望；它的确是针对这部作品的，但又似乎是针对每一位有心之人的。
定稿于2011年5月18日
千年的古纸会说话
《局》这部小说所反映的是一个很特殊的题材，与我以往创作的几部长篇小说的题材，纯属两码事情。我开始着手创作这部小说时一直都在考虑会不会被人认为是在猎奇？但我还是决定要把它写出来，而且尽量写得扎实、饱满、有激情、有分量。
经过几十年的几乎是各种体裁的创作历练，我完全不像年轻时候那样求成心切，总是不敢轻易动笔写东西，更不敢轻易投寄稿件，哪怕编辑阅读时一时无法认同的稿件，也是我细心打磨过许多遍的文字。所以，在一次文学创作会议上，我推心置腹地向大家谈了自己的观点：好的文字，好的作品，是作者思想、情感乃至生命的延续。而差劲的文字，差劲的作品，不发表要比发表出来好，若用比喻来说明的话，那些大都是作者的“伤疤”“病灶”或“狐狸尾巴”，暴露得越多，给人不好的感觉或授入以柄的几率就会越多，影响也就越坏。更为重要的是，“千年的古纸会说话”。白纸黑字一旦面世，再后悔也拿它没一丁点儿办法。即便能耐大到可以将印在白纸上的那些文字全部处理掉，但留在人们心中的不良痕迹，却无法一一抹去。
面对这样一个从表象上看类似于改变性别的题材，岂能不慎之又慎？老实说，最终让我下了决心的，是令人心痛、令人愤慨的一些社会现象：本不该破坏自己完美身体的人，却因为一些自以为很沉重——其实并没有多少价值和分量的原因，而感觉相当良好地破坏了自己的身体；本可以潇潇洒洒生活，并完全可以为家庭和社会做出很多贡献的人，却因为一些自以为很不得了——其实倒未必对自己构成多么大威胁的原因，而自以为非常英勇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更让人无法容忍的是，一些人为了自己的私利和欲望，无视他人的生命。
记得一位国家领导人曾说过大意是这样的话，人是最宝贵的，只要有了人，什么人间奇迹也可以创造出来。那么，我要说，在我国现在的生育政策之下，人的生命毫无疑问变得更加宝贵。“毁掉一个孩子，就是毁掉了一个家庭”，这样的话并非危言耸听，而是对实际情况的真切反映和深刻总结。也可以认为是，对学校、家庭和社会责任感的提醒和呼吁。如果有人把这种不珍惜自己身体和生命的现象，完全埋怨为是那些年轻人的自私的话，我倒认为，他们太不会自私了。
我觉得，这些与他们对许多事情还处在懵懂的理解状态不无关系。既不清楚生命的形成该有多么大的偶然性，一次的失去也许便是永远的失去，也不清楚人的生理构造该是多么的科学、奥妙和神奇。仔细想来，即使由世界上最高级的设计群体，凭借着最先进的计算机，也很难达到如此完美的构思、合理的布局、高度的和谐。人生的最大乐趣往往并不在于安逸和享乐，更多的却是登上了战胜千难万险的峰巅、创造了一片新天地之后的豁然开朗、感慨万端和豪情万丈。
但也正是那些年轻人还未真正感受到什么是人世间的最艰辛与最沉重，而影响到了他们承受力的历练和乐观心态的培育；还未真正读到最有分量和最有意义的书籍，而影响到了他们对无数经验的掌握与不少邪恶的警惕；还未真正遇到最诚心、最值得深交的朋友，而当他们处于悬崖绝壁危急情况的时候，竟然没能得到应有的相助。当然，我并不希望人生的道路越坎坷越好，社会的麻烦事情越多越好，每个人碰的钉子越多越好，但我要说，提供和创造可以宽广人心灵、磨炼人意志、修炼人品质、提升人精神境界和审美档次的环境和条件，还是不难做到的。
说到这里，让我想起了被埋没于岁月尘土中的一句古话，那就是“不吃苦中苦，难为人上人”。在泛怀疑主义甚嚣尘上的那种岁月里，由于把强者意义的“人上人”，糟践成了剥削阶级意义的“人上人”，继而便把这句至理名言毫不心疼地扔进了历史的垃圾堆。其实，那句话所指的，正是我们今天所忽略和急需的东西，就是要敢于和善于面对苦难、挑战苦难和战胜苦难。
只要你经历了最艰难、最苦痛、最要命的狂风暴雨的洗礼，就有了对一般困难“一览众山小”的高度、气度和风度，那么你也就具备了可以当一位出类拔萃者的能耐、底气和资格。因为，在你的筋骨中和生命里已经充溢着最深沉、最坚强、最英勇的素质，在你的襟怀中和意识里已经荡漾着决不让天下人再吃一如自己从前所吃过的那种苦中苦的恻隐之心、豪迈之气和执著信念。
如果从如何珍惜年轻人的身体和生命的意义，从这类不该发生的事情对社会和人们心灵所产生的强烈震撼的意义，从如何珍惜生命和如何培养人所牵连到的一系列重大社会问题的意义，从人到底是什么、人究竟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这个终极关怀的严肃而尖端的课题等项意义来说，这部小说的蕴涵和价值以及对作者的种种苛求，确是无法比拟的。因此，我必须认真对待，必须全力以赴，必须对得起自己的艰难选择和艰辛付出。尤为重要的是，我必须对得起关心这部小说的读者。因为，我深知，如今能挤出时间来读书，的确是一件难能可贵而又令人肃然起敬的事情。
2011年5月18日
由于特殊原因，在大西北家乡一直隐瞒真实性别的刘爱水，在沿海地区打工期间，不得不住进了女工大宿舍。女性身份获得过的一系列荣誉给了他满足感的同时，也带来了巨大的心理压力和难以言说的苦痛，与此同时，又遇到男青年疯狂求爱和单位要全面体检。真实性别泄露、被人嘲笑、殴打与胁迫等成了他生存的噩梦与危机。就在他想借助现代医学手段转换性别、彻底解脱自己的时候，却遭到了一个隐藏很深的作案团伙的屡屡暗算，从而给他的生活带来了巨大冲击和不可思议的变故。
《局》在人物际遇的层层揭示、人物命运的莫测演绎、人物意志的屡遭砥砺、人物性格的多重刻画之中，表达了作者对人类天性奥秘感与生命珍贵的高度关注和深入思索，意旨恳切、蕴涵浑厚、格调清新、韵味律动衰婉而旷远。
《局》由查舜编写。
变性，一个世界性的新奇而又敏感的话题，也是对人们的生存、伦理、道德、生活秩序的震撼与挑战。面对这样一种复杂而又沉重的题材，对驾驭者的阅读视野、精神向度、艺术功底和生活积累，都是前所未有的检识与考量。但《局》的作者查舜却以抓人的故事、酣畅的笔触、罕见的激情、淳朴而诗意的格调，拓出了一条别致的路径，令人惊艳、迷离、哀婉、叹憾、怅然若失而又如梦初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