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中走廊》是竺子在大陆出版的第三部长篇小说。竺子以她天才的感觉和独特的角度，刻画了一个独身女人力图远离爱欲的困扰，寻找着不存在的精神追求的寂静空间：对女性的性心理，男女之情爱进行了大胆地、准确地剖析。

读过竺子文字的人，没有一个能够否认它的美丽绝伦。竺子文字的美感来自于凌空一切的恢宏想象。自己呼吸的是唯美，吐出的也是唯美。为唯美而生，为唯美而死。

在诗被亵渎被践踏的今天，竺子凿空独创的文字，拔地而起。在诗歌散失光芒的今天，她那桀骜不驯的智慧坚守着最后一缕阳光。竺子的那种天真，那种深邃，那种与天地齐观的慧眼，那种对人世幽微的洞达，让人不得不惊叹——文学，人生最高尚的嗜好。她几乎同时受到了偏爱与抨击。被人奉为天才，被人击为猛兽。

然而这极褒极贬的遭遇，可以看出她并非等闲之辈。正是她鬼才的作品，吸引了无数灵魂孤独的人。

第一章 她回过头去

第二章 向远方去的注释

第三章 空旷天空的对面

第四章 夜栖远村

第五章 你不该践踏一颗破碎的心

第六章 独身女人的握手

第七章 大醉放歌的地方

第八章 呼啸山庄的路上

第九章 只要是活着

第十章 大雪纷飞的梦里

第十一章 没有掩上的空门

第十二章 突然核对时间

第一章 她回过头去

也许多少年后，她都会发现那天的时间表排列得像麻疹水泡一样标致。

她对着一张地图，从耳朵上取下笔，在地图上划过无数的圆圈，直到满纸黑得不可救药。她一把攥紧，撕得粉碎，扔进纸篓。从侧面看，她像是在游戏。她在被打败的时候还像大获全胜。也许当她把高剂量的毒酒对准嘴唇时，也像是在即兴表演。只有在她的尸体和乱发纵横在墙角时，才知道她不是玩家。

她冲到街上。她的白纱裙子宽逸、飘大。飘卷起来时，风篷正举。一个自以为怎么样的男人从自行车上缓缓下来，推到她的身边，假意问路，然后磨蹭着，山南海北，以为几句套辞，就可以让她迷路。

她没有侧脸看准他的神情。她知道大街上凭外表追逐女人的男人都是一群饥不择食的公羊。

不远处的扇扇门前，万国旗般的新潮时装揭竿而起。庞大而又低质的录音机在整条街上造成让人心跳的速度。这里的人，除非地震和大暴雨中，永远万头攒动。如果从高层的楼台往下俯瞰，你会发现人只是一个失算的符号，渺小得让人心寒。

没有一个人的脸上打着痛怆的戳记。行路匆匆的人好像个个都活得自在。没有人打量她和这个陌生人的对质，也没有人在乎她在一个小时以前，险些把一瓶子安眠药一饮而尽。

如果不是因为她的思维正在垂危之中，她会至少打量送上来的人。毕竟她随时需要绿林中杀出来的骑士。

一辆自行车从她的身后擦过。那个人手疾眼快，握住她的手腕，让她站得再靠近点。她说谢谢。他像按脉搏一样，抓着她的手腕不放。这个自以为怎么样的男人，脸上堆满了调情的笑容。他说他心跳得厉害，她至少应该有救死扶伤的人道主义。

她的脉搏并没有加快。她看出他是个发情迅速的种子选手。

她知道她根本搡不开他，她口气平平地说，“请您放开，我有黄疸性肝炎。”

他的手触电般闪开了。如果说有艾滋病，他会以为你在瞎侃。可黄疸性肝炎却让人绝对保持距离。她客气地说声对不起，转身就走。

她回过头时，那人早已淹没在人海里。

她看着这个城市，她就要离开的城市。不知多久，越远越好。她这时才明白那些远离故乡从不思念的人也许是因为故乡有着难言的隐痛。

仿佛就是刚才，她走到办公楼的凉台上透气。她在凉台上眺望着大学的方向。刚刚毕业，还没有从大学的气场分解出来。

大学的青春宣言，就两个字——我要。

我要我说了算。我要万人宠爱。我要更新的感觉。我要时刻美丽。我要我是主角。我要当家作主。我要快乐第一。我要我要的。

如果谁胆敢把“新新人类主义”细胞繁殖到这座固若金汤的楼里，三分钟就给掐死。如果谁胆敢把“我要”胆囊扩张在这座高压滚滚寒流疾的碉堡里，当时就被碎尸万段。

她分到这座楼里，刚刚三天，谁也不认识。听到有人叫她的名字，她颇感突然。

这位同事对她神秘地笑笑，“瑜伽，人事处有请，听说派你去河南。”

“荷兰？”

同事哈哈大笑，“荷兰？你可真能胡思乱想。我说的是河南。下乡一年！”

她隐隐约约想起了什么。她想起报纸上有过预示。  她至今还记得那位同事的口气是那样盛气凌人。“去开开心也不错呵，每天闷在研究室多没意思。你刚刚毕业，上面听说你爱写作，就给你个好机会。听说每人给补助，双工资。你可赚了。”

“你为什么不去呢？”她颇感耳不顺。

“嗨，我不是结婚了吗？不是因为我丈夫不能离开我，我当然想去。”

在研究所的几百人里，她是唯一的单身。她是谣言的众矢之的。如果她没有分到这里，他们一定够闷的。

“到那里的好处可多了，听说回来就是第三梯队。让你去是上面器重你。”

她迫不及待地点上烟。到大自然里呼吸一下空气，她当然会拔腿就走。可让她去的这种绑架式让她反感。五脏六腑都反感。

她生来就讨厌命运操纵在别人的手里。可是上辈子的人都这么过来的。她烦躁地走进人事处的办公室，女处长的舌头像一根弹簧。也不知如簧之舌是不是就是这样弹簧在舌尖上，她贲张得空气都让人紧张。

“瑜伽，”她刚刚打开门，处长满脸笑容地叫她，“来，随便坐。”

她不愿坐在处长对面的椅子上。侧面有一把破旧、摇晃的椅子，她掸掸灰，坐下。

“瑜伽，我找你恐怕你也知道为什么。报纸上的宣传，你不会不知道。组织上决定派你去。组织重视你，我看这是好事。你有什么意见吗？”

瑜伽知道，如果有一个名额给推到海里喂鲨鱼，她就是请君入瓮的人。她是任人宰割的人。

瑜伽平静地看着处长。她从兜里掏出白纸红印的医生诊断书。处长颇感突然，一张纸，翻过来掉过去地看。

她平静地说：“医院正通知我住院，我的胃病一犯再犯，恐怕会是胃穿孔，也许会是胃癌。”

她随时记得她的生活代理人的话，当时他边说边把一只田鸡夹到她的盘子里，“就要上班了，记住，聪明的人时时都是病歪歪的。平时不装病到时侯什么苦力都是你。你们的合同医院是哪里？我让内线给你开个证明，心绞痛，心脏病，肝炎，胃穿孔，歇斯底里症，各开一张，根据战情，随时用上。”

她的生活代理人一定有神眼，他预测到这个时刻。当时她呷了一口酒，“我其实确实有心绞痛、心脏病、肝炎、胃穿孔、歇斯底里症，可是即使把医院证明亮出来，谁信呢？”

“谁叫你平时不装病。谁像你总是装得这么健康。”

她在心里重嚼了最后一句话，谁像你总是装得这么健康。

P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