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石头醒了，很悲情地醒了。
他没法不醒，当他被蓝花脸那双铁钳般的指爪从被窝里拎出来狠狠掼到地上的时候，他就再也无法不赶紧从梦魇中摆脱出来了。他甚至连疼痛都顾不上体会便连滚带爬地窜出房门，然后甩头将辫子咬在嘴里，转过身，看着他的另外三个兄弟被同样的手法掼到炕下。
他脸上泛起一丝无奈的苦笑，从他6岁来到金鸡岭，住进蓝花脸的家里，就一直被这样掼着，他今年16岁，已经被狠掼了10年。但他似乎并不怎么充满怨恨，相对而言，他对自己沉睡中的梦魇更为恐惧，那是一个噩梦，是他来到金鸡岭充当“拖油瓶”之前的所有记忆。那时候，几乎每个夜晚都仿佛是种深重的灾难，他不敢闭上眼睛，一旦进入沉睡便会被惊恐的噩梦紧紧攫住纠缠不清。可醒着，又避无可避地会听到隔壁房间传来的巨大响动。那是蓝花脸和母亲做那事情的声音。这时候，蓝花脸的大儿子歪瓜便会用脚踹他一下，说：“听，俺爹又在干你娘……”
每每此时，他的泪水便会无声无息地流淌下来。
每每此时，他只好在折磨中想念着已逝的父亲，强迫自己迅疾进入梦乡。
他立即就看见了一片火光——令人毛骨悚然的黑暗之中，矿难引发的地火带着一种末日来临般的恐惧，排山倒海似的向惶恐的人们压过来。从未有过此种经历的人们，在惶恐中无法不这样认为：由于贪婪，由于许多看不见的罪恶，神灵不再护佑他们，世界将在一片黑暗中毁灭，所有芸芸众生的肉体，也势必要随着这个世界的毁灭，而统统化作尘埃……那灾难降临的一瞬间，给他们，也给他们的后代留下了深刻的记忆。
又是一声沉闷的巨响，大地又剧烈地震动了一次，被母亲抱着没命般狂奔的石头和跪满一沟的老少爷儿们，几乎都同时看到了一团拔地而起的冲天大火，这团大火出自西山一座煤窑的窑口，将整个骚乱的西沟映得通明瓦亮。那个夜晚，几乎所有的西沟人都亲眼目睹了那团熊熊燃烧的大火，都看到了大火拔地而起的那一瞬间，火头高达数十丈，剧烈的震动几乎使人们无法将自己的膝头压牢在地面上。事后，许多目睹了那场地火的老窑工赌咒发誓说，他们在冲天大火中，看见了玄女娘娘和窑神老爷，这玄女娘娘与玄女庙里供奉的慈面金身坐像不一样，而是一副狰狞铁青的面孔，抖动着玄衣，借着火势升上了夜空。当然，石头没有看见这些，留在他记忆里的，仅仅是一场壮阔的地火，那火头从地层深处窜出，冲上了深不可测的夜空，接着又从夜空中退缩下来，停留在铁木混杂的主井架上燃烧不熄。
就在这时，一个衙役边跑边使劲敲着一面大锣，声调惶恐地大喊：
——煤窑里的瘴气爆炸了，快下窑救人哪！
人们猛然被点醒了，想起井下还有挖煤的亲人，便都不由得哀号着站起，朝矿井涌去。
那成百上千男女老少的哭嚎声汇成一股悲凄惨烈的巨大声浪，向夜空宣布：西沟自建矿以来，200年间，一次最大最惨的矿业灾难，在北方汾河西岸这片亘古荒瘠的山地里爆发了……蓦然间，石头竞看见了父亲，火光中父亲的上半截身影渐渐从黑洞里浮现出来，他甚至听见了父亲低沉的呼唤，那呼唤犹如呜咽的汾水。父亲先是拼命挣扎，然后奋力一跃似乎已经冲出了黑洞，变得神采飞扬、笑容满面，他挟雷携电，脚下就像踩了两只风火轮的哪吒那样，腾云驾雾般地朝着石头漂移过来。石头立刻张开了双臂，他焦急地呼喊着父亲，拼尽全力想朝慈爱的父亲猛扑过去，可偏偏，他的身体却无论怎样使劲也丝毫动弹不了……倏然，山崩地裂，烈焰冲天，巨大的火舌吐出来又卷回去，父亲的一切便化为乌有，那黑森森的洞口能把所有生命咀嚼吞噬得一点都不剩。于是，石头只能异常凄厉地惨叫起来，那叫声穿透重重叠叠的火海和苍茫阴沉的天宇，成为一个孩子痛彻骨髓、撕心裂肺的绝响。
往往就在这一时刻，一声炸雷似的怒吼会把石头从梦魇中拯救出来：“狗杂种，鬼叫什么？再敢鬼叫老子一把捏死你！”紧接着就会有一双铁钳般的指爪将他猛拎起来狠狠掼在地上。半睡半醒的石头便会连滚带爬地瑟缩到墙角里，黑暗中，他看不清蓝花脸的脸面，但他感到冷意刺骨，直透人心。他真怕蓝花脸会扑上来一把捏死他，于是他紧贴着墙角，一个劲地战栗，觳觫。
直到蓝花脸沉重的足音渐渐远去。
石头的泪水溢出眼眶，漫过了厚黑沉郁的暗夜。这时，常常都是在这种时候，总会有一只手从黑暗中伸过来，将他从墙角拽起来，然后把他紧紧地搂在怀里。他知道，那是自己苦难的母亲。母亲温软馨香的怀抱使他顿时记忆起了矿难发生之前的所有幸福时光，他不敢哭出声来，只是不住地哽咽。母亲感觉到了他的颤抖，他也感觉到了母亲的颤动，他甚至还听到了母亲成串的泪水滴落在他身上的声音，竟也像炸雷，带着闪电，灼得他皮肤生疼。
那场惨烈的矿难之后，西沟煤窑已成一片废墟，母亲只得带着他离开西山，渡过汾河，一路行乞来到金鸡岭。就在海子边，还算有几分姿色的母亲被蓝花脸一眼看上了，于是蓝花脸便成了石头名正言顺的继父。P10-1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