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里头,我进了两个学校。下半年进那一个学校,现在还没有知道呢。
年头上,我家搬到上海来,爸爸妈妈送我进那个文明小学。那个学校里的同学,有许多是包车送来的,中午吃饭,下午放学,也是包车来接。又有十来个同学,来回都是汽车。娘姨坐在旁边陪着,不然就是男用人。有几辆汽车,汽车夫旁边坐着罗宋人,头发同黄牛毛一样颜色。我家离开学校近,不用坐甚么车,不是爸爸就是妈妈带着我,走一会儿就到了。过了十来天以后,我可以一个人来去,不用爸爸妈妈带了。
那个学校里只有校长是男先生,以外都是女先生。我在二年级,女先生叫做张先生,她披着一头的曲头发。她自己每天穿新衣服。她也喜欢我们穿新衣服。谁穿了新衣服到学校,她就“趣呀”“漂亮呀”说上一大堆,拉住他的手,把他抱在怀里。她常常对我们说:“你们家里有新衣服,不要舍不得穿。小朋友个个都穿新衣服,我们的学校才好了。”
一天放学的时候,她对我说:“你这一件棉袍子,袖口都破了,还舍不得换一件吗?明天再不要把它穿来了。最好不要穿袍子,穿袍子没有精神。最好像江成他们那样,穿一身小西装,又好看,又有精神。”
她这么一说,我也觉得棉袍子不好看,江成他们的小西装好看。回到家里,就把她的话告诉妈妈,我说我要赶快做一身小西装。
妈妈说:“做一身小西装,那有这么容易?我替你把袖口缝一缝吧。”
我说:“张先生对我说过,明天再不能把它穿去了。小西装不容易做,换穿一件别的衣服去吧。”
妈妈说:“缝好了袖口,就没有甚么了。现在天气还冷,不穿棉袍子穿甚么呢?”
我说:“随便甚么新衣服都好的。”
妈妈拍拍我的肩膀,说:“孩子,你那里有甚么新衣服?”
我着急了,心里好像压了一块砖头。当天晚上我做了梦。梦见张先生抱住我,“趣呀”“漂亮呀”说上一大堆。我看自己身上,正是一身小西装,比江成他们的都好看。不知道怎么一来,我的小西装忽然没有了,骇得我拉直了喉咙哭起来……
第二天早上,妈妈还是教我穿那件棉袍子。我真想赖学,只是没有名目,身上不发烧,嗽也不咳一声。爸爸说:“上学去吧,”我只好跟着他走。
张先生看见我了,立刻拉住我的肩膀,骂我说:“怎么还是穿这一件棉袍子!昨天不是关照过你,教你再不要把它穿来吗?”
她的面孔很可怕,像《图画故事》里的凶恶的狮子。我不敢看,看着地板,回答她说:“妈妈说的,现在天气还冷,只有穿棉袍子。袖口破的地方,她替我缝好了。”我把手举起来,让她看袖口。
她把身子转过去,不要看我的袖口。她狠狠地说:“真要命!一件衣服都换不出,还读甚么书!”她跑开去了。
几个同学站在我旁边笑。我很难过,只想躲到甚么地方去。
过了两三个星期,张先生教我们捐钱买飞机。她说,谁捐满两块钱,就有一个很好看的徽章,金黄的底子,刻着一架小小的飞机。我回家就告诉爸爸妈妈,我也要捐两块钱。他们说:“我们不想捐。”我没有法子想,只好让别人去得到那很好看的徽章。我又想,说不定那徽章并不真好看,比我的嵌花玻璃球差得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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