悖谬、梦境和永远的卡夫卡,开创文学新世界的天才。他是一位梦幻者,他的创作经常是完完全全以梦的特点构思并写出来的;它们把各种梦的那种不合逻辑的、压抑不安的滑稽模样,这种奇妙的生活的影子游戏精确地描摹出来,使人发笑。但是假如大家想一想:笑,这种发自更高缘由的“含泪的笑”是我们所拥有的并仍然为我们所保持的最好的东西,那么大家就会同我一样,倾向于把卡夫卡精心写下的东西算作世界文学中最值得一读的作品之一。
最能代表卡夫卡独特性的作品,或许是他的短篇;而阅读卡夫卡,永远不会过时。
《卡夫卡短篇小说经典》由叶廷芳主译,陆智昌设计,适于收藏与馈赠。
《卡夫卡短篇小说经典》收集的既有卡夫卡生前发表过的经典性短篇小说,如《变形记》《判决》《司炉》《在流刑营》《乡村医生》《为某科学院写的一份报告》《饥饿艺术家》等,也有从他的遗作中选出的《中国长城建造时》《地洞》《女歌手约瑟芬或鼠众》《一个上了年岁的单身汉》《懂音乐的狗》等公认的佳作。《卡夫卡短篇小说经典》另有为数不少写得诙谐、幽默而简洁的速记式“小小说”。
不幸
那是十一月一天的傍晚,天气已经变得难以忍受,我像在跑道上那样,在我房间的狭长地毯上跑着。我看了一眼亮着路灯的胡同,吓了一跳,就转过身,却在房间的深处,在镜子的底部,发现一个新的目标。我大喊起来,我只听见自己的喊叫声,没有人回应我的喊声,也没有任何东西减弱喊声的力度。喊声在上扬,没有相对应的东西抵消它,即使喊声已经变得无声,它也不能停息。这时,墙上的门开了,急匆匆地开了,因为必须迅速,就连下面石子路上拉车的马匹,也像战场上狂野的战马那样,扬起头,尽情嘶鸣。
从尚未点灯、漆黑一团的走廊里跑过来一个孩子,像一个小小的幽灵,踮着脚尖停住,站在一块有点晃动的地板木上。、他骤然见到我房间里微弱的灯光,不免感到目眩,就想用双手遮住脸。这时,他突然朝窗户瞥了一眼,顿时安静了下来。在十字窗棂前,街灯发出的雾蒙蒙的烟气终于被黑暗所笼罩。孩子在开着的房门前笔直地靠墙站着,右肘贴着墙壁,任凭从外面吹进的风吹拂他的脚关节、脖子和太阳穴。
我朝他看了看,说了一声“您好”,从炉子的护板上拿过我的外衣,因为我不想这样半裸着身子站在那里。我张着嘴待了一会儿,好让激动不安通过嘴巴离我而去。我感到嘴里涌上唾液,脸上眼睫毛直跳。一句话,这次毕竟是我期待的拜访来得正是时候。
孩子还靠墙站在老地方,右手贴着墙,两颊绯红。刷成白色的墙面呈颗粒状,可以磨擦手指尖,他怎么也看不够,磨不够。我说:“您真的要到我这里来吗?没有搞错?在这幢楼里最容易的事莫过于走错门了。我叫某某,住四楼。我是您要找的人吗?”
“别出声,安静,”孩子说,并不正面看我,“一点儿都没有错。”
“那就进屋来吧,我要把门关上了。”
“门我刚才已经关了。您别费心了。您尽管放心好了。”
“谈不上什么费心。不过,在这条楼道里住着好多人,大家自然都是我的熟人;大多数人现在正下班回家。要是他们听见某间屋里有人说话,他们当然认为有权利打开门,进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事情就是这样。这些人做完了一天的工作;在晚上这一点点暂时由自己自由支配的时间里,谁还愿意听命于别人呢!其实,您也知道这一点。您还是让我关上门吧。”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您怎么啦?就我而言,整幢楼的人都可以进来。而且再说一遍,我已经把门关了,难道您以为,只有您才会关门?我甚至已经用钥匙把门锁上了。”
“那就好。我不想多说了。其实您用不着锁门。您既然来了,就请随便坐吧。您是我的客人。请您完全相信我。您随意,不用害怕。我既不会强留您,也不会赶您走。我非得讲这些话吗?您一点也不了解我吗?”
“不。您真的用不着说这番话。而且,您不应该说。我是个孩子,干吗跟我一个孩子这么客套?”
“事情没那么糟。当然,您是孩子。可您也不是那么小。您已经长大了。要是您是个女孩子,您可不能随随便便和我一起关在一间屋里。”
“这一点,我们不必担忧。我只想说:我非常了解您,这保护不了我多少,却让您免得动脑筋,对我说假话。然而您却恭维我。别这样,我求您,别恭维。再说,我也不是随时随处都了解您,比如在这黑暗的地方就压根儿不认识您。最好您让我把灯打开。不,也许不开灯好些。我会记住,您已经威胁过我。”
“您说什么?我威胁过您?您可不能这么说!您终于到我这儿来,我是非常高兴的。我说‘终于’,因为已经很晚了。我不理解,您为什么这么晚来。我心里高兴,说的话很可能乱七八糟,而您也就这样理解。我十次八次地承认,我这样说过,甚至威胁过您,拿您愿意的所有事情威胁您——不过,千万别吵架!——然而,您怎么会相信那是威胁呢?您怎么能这样惹我不高兴呢?您为什么要使出所有力气,败坏您在我这儿短暂逗留期间的气氛呢?一个陌生人都会比您更友善亲切。”
“这我相信,这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智慧。我天生就和您很亲近,一个陌生人无法和我相比。这一点您也知道,干吗要伤感呢?您说说,您是不是想演戏?要是那样,我马上就走。”
“是这样吗?连这话您也敢对我说?您未免太放肆了一点。何况您还是在我的房间里。您像疯了似的,在我的墙上擦您的手指头。这可是我的房间,我的墙!再说,您说的话不仅狂妄,而且可笑。您说,您的天性迫使您用这种方式和我说话。真是这样吗?是您的天性迫使您这么做?您有这样的天性很好。您的天性就是我的天性,我的天性让我对您亲切友好,那么您也不许以别的方式对我。”
“这叫友好吗?”
“我是说从前。”
“您知道,我以后会怎样吗?”
“我什么也不知道。”
我走向床头柜,点燃上面的蜡烛。那时,我屋里既没有煤气,也没有电灯。我在床头柜边坐了一小会儿。后来我对床头柜也厌倦了,我穿上大衣,从长沙发上拿过帽子,吹灭蜡烛。往外走时,我在圈手椅的椅腿上绊了一下。
在楼梯上,我碰见了一个住在同一层楼的房客。
他岔开双腿,站在两个梯级上,问道:“老兄,您又要出去?”
“不出去,我能干什么?”我说,“我刚刚在房间里见了一个鬼。”
“看您这一脸不高兴的样子,就像在饭里吃出了头发。”
“您说笑话啦。不过,请您记住,鬼就是鬼。”
“非常对。可是,如果一个人根本就不信鬼,那又如何?”
“您是说,我信鬼?可是,不信鬼又有什么用?”
“很简单。哪怕真的有鬼来找您,您也不必害怕。”
“说得是,然而这其实是次要的害怕。真正害怕的,是鬼出现的原因。而这种恐惧总也挥之不去。正是这种恐惧,在我身上异常强烈。”我因为烦躁紧张,不禁一个接一个地翻找起我的所有口袋。
“您既然对鬼怪本身并不害怕,那么,您就该平心静气地问问它出现的原因。”
“显然,您从未和鬼怪说过话。从它们口里,我们永远得不到确切的答复。它们总是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这些鬼怪对它们自身的存在,似乎比我们还怀疑,再说它们一个个弱不禁风,这种怀疑就毫不足怪了。”
“不过我听说过,我们可以喂它们。” “您知道的还真不少。是可以喂它们。问题是,谁会这样做?”
“怎么会没有人做?比如说是个女鬼呢?”他一边说,一边快步迈上上一个阶梯。
“是吗,”我说,“但是,即使这样也不见得行。”
我沉思起来。我的熟人已经到了上面,在楼梯间的拱顶下不得不弯下腰,才能看到我。“不过不管怎么说,”我大声说道,“假如您在上面弄走我的鬼,我们的关系就吹了,永远吹了。”“可是,刚才说的只是玩笑而已。”他一边说,一边把头缩了回去。
“那就没有事了。”我说。本来,我现在可以静下心来去散步了。然而,我感到非常孤单,所以宁愿走上楼,回屋睡觉。
赵登荣译
P11-15
热衷“悖谬”的卡夫卡
叶廷芳
犹太民族人数固然不多,却是世界上最优秀的民族之一。正宗犹太血统的马克思、爱因斯坦、弗洛伊德、海涅以及20世纪以来的一大批犹太家庭出身的诺贝尔奖获得者都是人类精英星空中的灿烂群星,这里所收集的短篇小说的作者卡夫卡也是这个星群中耀眼的一颗。
就像古今许多杰出人物都要经历种种磨难一样,这个创造了辉煌的希伯来文化的民族千百年来所经历的苦难也是诉说不尽的,不仅遭受过希特勒这样的恶怪的令人发指的屠杀,而且至今仍然遭受着外部势力的排挤。她在卡夫卡的笔下始终是“被人拖着、拽着”的形象。
一个失去尊严的民族倘若“寄篱”于一个有尊严的国度,那也许还可以获得某种平衡。可卡夫卡的家庭所在的波希米亚王国自19世纪60年代以来就被具有侵略、扩展野心的奥地利帝国所吞并,成为“奥匈帝国”的一部分。而这个帝国,用恩格斯的话说是用“大棒”维持其统治的,“始终是德意志的一个最反动、最厌恶现代潮流的邦”。它的生产方式的现代性与政治统治的家长式构成这个国家畸形特征。
然而屈辱和义愤是跟智慧与诗情相联系的。这个长期“没有祖国”的民族基因和备受压抑的生存环境赋予卡夫卡以“第三只眼睛”和“洞察圣灵的能力”,使他看到现代人类社会面临的种种危机,特别是那日盛一日的“异化”现象。在这现象里面他切实感受到的是连在自己家里都不例外的陌生感,无处不在的孤独感,毫无来由的恐惧感。于是,对于他,写作首先不是为了审美的需要,而是生存体验的表达,是生命燃烧的过程,是一种生存方式。这使他不知不觉地与存在哲学接上了缘,以致与存在哲学的鼻祖克尔恺郭尔不谋而合地“有如兄弟”。
卡夫卡虽然酷爱文学,酷爱写作,但他始终没有放弃职业,因为他从来没有想过要当作家,并通过作家的荣誉获得什么升迁。他之所以执著于写作,完全是出于“内在的需要”,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他“内心有个庞大的世界”,不通过写作的管道把它引发出来,它就要“撕裂”了!因此他不是先学好了什么“写作理论”或“写作技巧”才开始写作,而是忠实记录他对存在的真切体验。显然,按照传统的文学观念,它是不合乎文学规范的,是属于“非文学”范畴的。难怪,在他进入文学经典以后,人们在回顾他的道路时,说他是“从文学外走来的”。因此卡夫卡很清楚,他的这种“旁门左道”是不可能得到文学界的承认的,作家的桂冠跟他是无缘的。然而,这个德意志文化培育出的犹太人,其内心有一种“不可摧毁的东西”。他坚信自己的文学天赋、表达能力和写作方式,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业余时间,尽可能排除亲朋好友的干扰,不顾健康的威胁,甚至最后放弃了成婚的愿望,坚持在孤寂的环境中进行写作,即使在当时的不治之症——肺结核——的步步进逼之下,也不后退半步。虽然死神至少夺走了他三十年的寿命(他死于1924年,41岁)!但他“从文学外”稳步地走到了文学内,带着崭新的“真实观”,让人们豁然开朗:“原来小说也可以这样写!”他留下的文学遗产,不仅“改变了德意志语言”,也改变了世界文学的固有观念,一路领着20世纪的风骚,至今方兴未艾。
卡夫卡从年青时期起,对文学就提出了自己的主张,要求文学具有一种振聋发聩的震撼作用,让人读了仿佛额头上“被击了一猛掌”。这就对传统真实观提出了挑战。但他并不因此抛弃日常事物,他只是通过独特的视角,掀去被习俗眼光遮掩的覆盖层,发现日常事物内部的真实本质。人与人之间的亲亲热热本来是常见的现象,卡夫卡则用一个“假定性”的手法,将其置于一个特定的境遇里,来拷问他们之间关系的真实性。结果这种关系不是“亲热”,而是陌生。著名的《变形记》就是这样产生的。出于同样目的,卡夫卡也经常利用“梦”的题材。梦境事件不合逻辑、互不关联,场景或画面变幻莫测,这些容易破坏理性秩序和逻辑链条,从而阻止人们按习惯方法观察事物,迫使你变换角度去思考问题。卡夫卡也往往用动物做题材。因为在他看来,随着人类文明的演进,人类自身本真的东西丢失得越来越多,而这些东西在动物(主要是哺乳动物)身上却依然存在着。因此用动物作为人的代言者,更能表达事物的本质。因此他的《地洞》、《懂音乐的狗》等篇幅不短的小说让我们一读再读,思考不尽。卡夫卡的新视角多半源自他的“悖谬”思维,逻辑的自相矛盾或互相抵消是这种思维的特点。存在即虚无、努力即徒劳是他经常思考的核心。这方面的内容多见之于他的随笔和日记,但小说也不鲜见,如《中国长城建造时》、《在法的门前》等。
任何时代都有这样两类人,一类是跟着时代走的,这是绝大多数;一类是以自己的实践改变时代的,卡夫卡就属于后者。前面说过,卡夫卡不是掌握了现成的理论才开始写作的,而是写出他的“不规范”的作品后而导致其改变时代的。这就是说,他的作品不仅改变了现代人的话语方式,而且改变了现代人的书写艺术。在艺术上,卡夫卡的最大特点是它的荒诞性。荒诞只是表象,是伪装,它包藏的是事物的真实内核。而因为荒诞,就引起你的好奇,因好奇又迫使你去思考,总想揭去这层伪装。这时“功夫不负有心人”,果然被你发现了“荒里藏真”,一种你未曾想到的真实。卡夫卡的这一特点甚至引起不少马克思主义文论家的注意。如法国的罗歇·加洛蒂就从卡夫卡的这一现象中得到启悟,发现现实主义未必跟写实主义美学相联系,因而提出,在形式和风格上,现实主义是“无边”的。卢卡契甚至认为,卡夫卡属于“更高的现实主义家族”哩。这位权威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家经常批判现代主义文学,但在卡夫卡那里他不得不手下留情,而且认为:“卡夫卡独一无二的艺术基础……是他描写客观世界和描写人物对这一客观世界的反应时所表现出来的既是暗示的,又有一种能引起愤怒的明了性。”不难理解,为什么文论家费歇尔认为,他从卡夫卡的作品中感受到一种“刻骨铭心的真实”。
这种深层的愤怒情绪,卡夫卡有时是通过譬喻或象征的手段使其“明了”的,同时又用幽默的色彩将它装饰起来,让它获得一种“患上了痛苦的欢乐”,一种“黑色幽默”的悲喜剧情趣。这是一门“含泪的笑”的艺术,它在卡夫卡那里的独特性是“悖谬”的逻辑游戏。悖谬,前面已提及,它是卡夫卡的思维方式。这原来是一个哲学概念,不少现代主义作家,尤其是有存在主义哲学背景的作家如克尔恺郭尔、穆齐尔、加缪、海勒、昆德拉等人也把它当做美学手段。卡夫卡更是如此。你看,在“法的门前”等了一辈子的那个“乡下人”,快到老死的时候,门警却对他说:“这门是专门为你而开的”——这能不叫人愤怒吗?因此加缪认为,要读懂卡夫卡,就得“清理”一下他的悖谬艺术。
卡夫卡艺术表现上的再一个突出的手段是怪诞。怪诞不同于荒诞。荒诞是绝对没有的事情,而怪诞则是一件事物的模样变形。它可以表现于主题的构思、情节的设置、形象的刻画、画面的夸张、字句的构造等。卡夫卡在创作上追求一种石破天惊的艺术效应,把怪诞当做“冰封心海中的一把破冰斧”,故他的叙事作品往往采用这一手法,而且几乎上述各种情形都涉及。如《变形记》、《在流刑营》、《乡村医生》、《绿龙的造访》、《一个上了年岁的单身汉》、《女歌手约瑟芬,或鼠众》等等。其中有的取得了极其成功的效果。难怪有的美学家如桑塔耶那认为,怪诞乃是一种“重新创造”。
卡夫卡生前还写有大量速记式的超短篇故事,或日“小小说”,见之于他的所谓“八本八开本笔记簿”里。它们以生动、幽默的笔调记录一个个简短的故事,读来饶有兴味,被称为“逸事风格”。它在德国文学史上有过闪亮的一页,其主要代表者为19世纪上半叶的克莱斯特和赫贝尔。
卡夫卡创作的旺盛期(1912~1922)正值德、奥表现主义运动的高潮时期(1910—1920)。他的创作特征无疑与表现主义的美学思潮分不开。如对梦的热衷,对怪诞的偏好等。但他的创作的美学容量比表现主义要宽宏得多,有不少超越这一具体时代的东西,所以后来的超现实主义、荒诞派戏剧、新小说派和黑色幽默小说等都向他攀亲结缘。因此可以说卡夫卡不是属于哪个流派的,他是属于世纪的,属于时代的。
2006年孟秋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