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回家》收入了作家（李辉）近年创作并引起较大反响的六部中篇，分别为《你是他的药》、《擦破了一点皮》、《大山窝子》、《跳来跳去的耳朵》、《寻找王金叶》、《我想回家》。本书在叙事风格、人物塑造，特别是对于变迁中的城乡结合社会的新矛盾新症结的发现方面，体现了创作者应有的机敏和洞察力，其艺术性、思想性达到了相当的高度。

《我想回家／苹果文丛》这部中篇小说选集收入了作家李辉近年创作并引起较大反响的六部中篇。李辉的中篇小说，在叙事风格、人物塑造，特别是对于变迁中的城乡社会的新矛盾新症结的发现方面，体现了创作者应有的机敏和洞察力，其艺术性、思想性达到了相当的高度。

《我想回家／苹果文丛》是小说集。

你是他的药

擦破了一点皮

大山窝子

跳来跳去的耳朵

寻找王金叶

我想回家

你是他的药

1

出院以后夏家天不说话了。夏家天用眼睛告诉马丽，他就要离开人世，多说些话干什么呢。马丽是夏家天的妻子，按时下不知是时髦还是老土的说法，马丽是夏家天的老婆，她得说话。她得抚慰夏家天，她得开导夏家天，她得让夏家天明白，夏家天的病不是绝病，夏家天的身体已经完全康复了。夏家天用坚如磐石的目光回答马丽，不说吧不说吧不说吧，我不是傻瓜，你说这么多废话干吗。

马丽把车祸的消息带回家的那天，夏家天已整整三十二天缄默不言了。夏家天是从出院的那天开始保持沉默的。夏家天单位的小车把他们送到楼门口，司机要搀扶夏家天下车，马丽拿眼色制止了他。她不能让夏家天感觉到自己的病还没有好，其实他的病是真的好了，但夏家天生过的不是小病，是癌，夏家天至今还顾虑重重，意思是这种病不可能好，所以马丽就得三思而行，事事处处为夏家天着想。马丽若无其事地陪着夏家天登上三楼，开心地说，家天，咱们回家了。夏家天没有接马丽的话茬儿。夏家天愣怔怔地瞪视着熟悉的房门，然后咧嘴苦笑了一下。夏家天的神情锥子般扎进马丽的眼睛，那神情明明白白告诉马丽：是呵，回家了，可这个家我还能待几天呢。

走进家门，马丽要给夏家天倒点水喝，走到饮水机跟前又退回来了。过会她又想关照夏家天去床上躺躺，话在嘴里待了一会，又让她咽回去了。夏家天倒是自个儿坐进沙发里，睁着荒凉的眼睛，慢腾腾地看着屋子。马丽终于搜索出了合适的话题，她站到夏家天跟前，微笑道，家天，中午想吃什么，我给你做去。不待夏家天有所表示，马丽已经为这话后悔了。这样的话她以前也说过，甚至每天要说一回两回，但以前说可以，现在不行，现在说这话那就等于告诉夏家天，他还需要照顾，他还不是个健康的人，他的病根儿还不曾去掉。马丽越想越觉不对，对夏家天的健康十分不利，后悔得直想打自己几个耳光。好在夏家天没有表现出强烈的反应，他木然地看了她一眼，然后垂下眼睛，身子散沙样瘫软在沙发上。

马丽得做点什么说点什么，她不做点什么说点什么就更不正常了。马丽故意不再理会夏家天，哼哼着歌子拾掇家务，心里却在搜肠刮肚地考虑到底说点什么合适。她想夏家天对自己的病情如此敏感，这样耿耿于怀，那倒不如挑开来谈一谈，或许比遮遮掩掩地躲避要好一些。马丽便停止了收拾，过去挨夏家天坐下，头偎在他的肩膀上，把他的手握在自己手里，柔柔地道，家天，你怎么能这样呢，大夫跟咱们讲解得清清楚楚，手术和化疗都很成功，咱们有什么病呢，咱们什么病也没有了嘛，你怎么还这样呢，不能再这样了。夏家天摇摇头。马丽差不多要哭起来了，家天，我需要你呵，你知道的，你是我的天呢。马丽说这话的意思，是想用情感的力量唤醒夏家天。她清楚，她需要夏家天，夏家天更需要她。夏家天从二十五岁开始恋爱，他给自己制定出了奋斗目标，决心娶到最温柔最漂亮最善良的女人，不然宁愿打光棍儿。他说从他手里走过的女孩子没法儿数，用了十年时间才实现了他的理想。中国人抗战用了八年，而他选妻则用了十年。这个妻子来之不易，他没有办法不珍惜，不把她当做宝贝。

听过马丽的这番话，夏家天的情绪有所变化，他的手落到马丽的头发上，情意绵绵地往下滑去。马丽一阵欣慰，更紧地往夏家天的身上依偎着。这头秀发是夏家天最珍爱的，两个人在一起时，夏家天抚摩最多的地方就是她的头发。他甚至养成了握着它睡觉的习惯，马丽翻身带动了头发，夏家天就会一下醒过来。

夏家天的手滑到半腰儿便停住了，像突然断掉了翅翼的鸟儿，嗒地落到了沙发靠背上。他叹口长气，龙钟老人般立起身子，缓缓地走出客厅，走进了他的书房。马丽的眼里涌满了泪水，她呆愣半晌，擦干眼睛，也随后走进了书房。夏家天是秘书出身，对书房有着天然的喜爱，后来他干上办公室主任，干上副局长，就把书房当成了他的第二办公室，对他的书房就更为喜爱了。夏家天缓缓慢慢地把书房扫视一遍，又扫视一遍，眼光停在泛着黑光的宽大的写字桌上。他抖抖地伸出手去，从笔筒里提出一支小号毛笔，举在脸前呆痴痴地看着。马丽猜想他要写字，又怕不是，双手不禁揪住了上衣。

夏家天喜欢写字，喜欢当马丽的面写字，喝上点酒时最来劲。夏家天在马丽跟前就是个孩子，他喜欢听马丽的夸奖，写完一个字就要认真地请马丽评判。马丽早已摸出了门道，他哪里是请她评判，他是想得到她的表扬。说实在的，他那手字马丽也能写上来，因此时不常的就要提点意见，这时候夏家天便讪讪的了，说书法这门学问不容易懂的。而马丽随意地褒奖他几个字，他会手舞足蹈地高兴半天。做了环保局副局长后，夏家天依然是个孩子性儿，他用毛笔圈阅文件，用毛笔写下他的指示。他经常把文件带回家，让马丽看他怎么用毛笔在文件上画圈儿，龙飞凤舞地写下批示，让马丽分享他的快活。马丽明白，夏家天这不是做了副局长沾沾自喜，不是的，他是想博得她的欢心，夏家天就是这样，做什么事情都不会忘记妻子的。

夏家天把那管毛笔撅断了。在毛笔断开的刹那，他的眼里流出了泪水。他跌跌撞撞地走到窗户边，推开窗子，伸出手去，两截笔杆无声地落了下去。马丽哭了。马丽痛彻肺腑地哭了。马丽不能当着夏家天的面哭，她悄悄地退出书房，跑进厕所里，捂着嘴巴歇斯底里地大哭起来。夏家天总之患的是癌呵，谁敢断定那些毁人的细胞就一定彻底根除了呢，而一旦复发，后果就不堪设想了。他才三十七岁，结婚才三年多，做副局长还不到一年，确诊患上胃癌时，夏家天悲痛欲绝地说过，他的好日子其实是刚刚开了头儿。P1－3

我自觉不是糊涂人，朋友们却说我糊涂得要命。主要根据是我遇事不遵从理性走光明道路，只会跟着感觉走，南墙北墙地撞。为生活计，也为多见识几个人物，我进过八九个单位，感觉不对了，立马转身溜掉。为此朋友们气愤难抑，声讨不断，怪我断送大好前程。我却屡教不改，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至今也没从糊涂阵里走出来。

创作也是这样，跟着自己的感觉走。

编入该选集的六个中篇小说，就是我感觉后的产物。近十几年来，我基本上在我家乡行走，从乡镇窜进县城，从工厂窜进机关，从公安局窜进文化局、宣传部，窜来窜去的结果是常常被朴实敦厚的同胞感动，同时也被鸡鸡狗狗的烂事刺疼，再然后就慢慢转化成了一部一部的小说。

一些小说，创作时我流了泪。之后面对尘世喧嚣，想起我小说里的主人公，依然眼窝潮湿。自然，不是被自己的创作感动，感动因素是小说里的主人公。这些主人公使我感动，遗憾的是现实世界里不可能找到他们。这种效果是我刻意追求的。我心目中的好小说应该是这样的：故事来源于现实，但现实中永远都不会发生。比如阿Q，我们身边嫉妒的影子无处不在，但无论怎么嫉妒，怎么会去嫉妒别人身上的虱子？还有老葛朗台，现实中吝啬成性者不乏其人，然而富甲天下黄金满屋者，断不会让自己的妻子女儿忍饥挨饿的……

因此，我的创作理念也是跟着感觉走，感觉小说内容重于一切，就像魔幻现实主义鼻祖胡安·鲁尔弗，我以为他十分注重形式，但他十二分注重的却是墨西哥人民的喜怒哀乐。

以上文字发表于《小说选刊》二○○八年第五期，标题是《跟着感觉走》，现移过来稍加改动权充序言，请读者诸君见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