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见父亲脸色不好,想到他一直没有吃饭,做了两个荷包蛋,劝父亲吃点东西先休息,有什么事以后慢慢说清楚。父亲站在那儿没动,片刻,他像是对母亲,又像是自语:“我的问题是江青、陈伯达陷害的。想不到在主席身边工作十八年,落得如此下场……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我不相信这些人会有好下场!”
母亲知道,家英对江青历来不敬不畏,避而远之。至于陈伯达,家英与他共事长达二十五年。陈品行虚伪,遇大事见风使舵,家英对其不留情面,长期斗争。有次母亲跟父亲半开玩笑地说:“你总是和陈伯达斗呀斗的,你们的斗争是什么性质?”家英竟毫不迟疑地回答:“当然是阶级斗争!这个人是伪君子,野心家,不斗行么?”
想到此,母亲有些难以推理下去了,她了解家英对江青、陈伯达的一贯看法,对他们,家英从未畏惧,可为什么今天突然采取这种极端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呢?
母亲在后来的“回忆实录”中这样追溯:“那晚我心如刀绞,彻夜未眠,我真悔呀!悔恨自己为什么没能够把问题看严重些,悔不该再去上班,没有陪伴在家英身边,现在家英义无反顾地去了,可孩子们还小,她们爱爸爸,怎么向她们解释呢?一切的一切只有自己承担起来……”
由于父亲被定为彭、罗、陆、杨反党集团的骨干,母亲受牵连是必然的。1966年7月,母亲就被扣上“走资派”的帽子,成为全国妇联书记处第一个被打倒的人。
单纯善良的母亲太相信问心无愧了,第一次被批斗,她居然端着水杯,拿着检查提纲,坐到讲台上发言。没过三分钟,台下就有人喊: “她还以为是书记作报告呢?把她揪下来!”
母亲立即被推搡到台下,被迫低头站着,大帽子一顶一顶地扣上来,而且不容她分辩。“董边是历史反革命,现行反革命,黑帮分子,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和丈夫开黑店,卖黑货,为资本主义复辟服务!”
当说到“董边和丈夫一起开黑店”时,××,一位资格很老的领导突然高声喊道:“田家英在庐山会议时就是大右派!”她的话立刻引发激愤,人们冲上来,把母亲从台角拉到中央,喝令她交待与丈夫一起开黑店的事实。
母亲的心在抽搐,家英去世前说的“想不到……落得如此下场”的话,在脑际闪过。
母亲一贯反对夫贵妻荣,看不起依靠丈夫的女性。她出生在封建家庭,男尊女卑的歧视,磨练了她不屈不挠的性格。她的人生,完全是靠自己拼搏努力。从1948年到邓颖超领导的中央妇委工作,十八年来,母亲把全部的心血都扑到了妇女工作上。她主持的《中国妇女》,从初创时发行五万份,最终增至九十万份,成为全国四大刊物之一。她的自强不息,连父亲都十分敬重。
一次主席要去杭州,让父亲带上爱人。父亲说:“我可带不动她。”得知田家英的爱人是做编刊工作的,毛说:“原来也是个耍笔杆子的喽。”
黑白完全颠倒了,仅仅因为丈夫的“问题”,自己就被推人任意诬陷的泥淖。直到这时母亲才醒悟,“反革命”的结论早已定下,准备承受更大的打击吧。
1966年8月25日,《人民日报》头版为毛泽东题写《中国妇女》刊名发消息。同时点了母亲的名:“罢了黑帮分子董边的官,夺回了《中国妇女》这个宣传阵地。”母亲被推向妇女界罪大恶极走资派的深渊。
批斗从此接踵而至,母亲几次被拉到北京市和中直系统的万人批斗大会上接受批斗。残酷的打击,使她精神过度紧张,得了小便失禁的毛病。
母亲是党报点名的黑线人物,劳改时,任何人都可以对她施加凌辱和谩骂。寒冬腊月,让她给机关的办公大楼生炉子。造反派要求上班后不能闻到烟味,母亲每天凌晨5点就得起身。自幼患有哮喘的母亲,需用一只手捂住嘴再干活。
一次,专案组组长遇到母亲往三楼提煤,在后边大吼:“劳改还带什么手套,真是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摘掉!”那人一面骂着,一面将母亲的手套扔进垃圾箱。类似的侮辱,随时都会发生。母亲一声不吭,咬牙坚持着。P8-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