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火了！快救火啊！”
我从睡梦中凉醒，头疼欲裂。起初，我还以为这也是连日来的噩梦之一罢了。从误打误撞进入御史寺开始，我就渐渐习惯了被噩梦纠缠，习惯了茫茫夜幕之下，各类角色次第登场，再悄无声息地消失。
世间万物，人事草木，亦正亦邪，善恶相间，本没有孰对孰错，却要在需要的时候被品评德行，分门别类地刺上符号，从生到死。历史百态，风起云涌，风淡云清，概莫如是。史官，是当权者的利剑。若想做好史官，面对往事旧人，只有观其形、闻其言、录其行，却不能为其所动、为其所伤。个中滋味，如人饮水。
可这一次，我的历史也将终结。外面鼎沸的人声告诉我，这不是一场梦，而是真实发生的灾难。我挣扎着起身，想逃离这里，却发现所有的门窗都被紧紧锁住。无论我怎么拼命地捶打，都没人响应。浓烟从门缝儿中弥漫入室，呛得我几乎无法呼吸。我恍然大悟：目睹了那么多的死亡，今天终于轮到了我。毕竟，死人才最能够保守秘密。为了社稷安稳、江山万代，我一介草民，死何足借？
明日一早，偌大的长安城依旧歌舞升平。街边的行人、茶肆的主顾，会随口谈论起昨夜的一场意外火灾，然后就抛之脑后，随着下酒的猪耳下水，流人到翻滚搅拌的胃囊里。那就是我的故事的终点。
我又想起到御史寺的第一天，那个满怀希冀、野心勃勃的新人史官，恍若隔世……
我叫刘敢，生于秦始皇三十二年(前215年)的咸阳城。咸阳咸阳，本是对秦王朝长生百年、天下一统的期许，但秦王朝却仅仅经历两世就动荡不安，天天都有伐秦的消息传到城里。可咸阳这边仍旧是一片歌舞升平。战火硝烟，对于我们来说，不过是口口相传的谈资罢了。
而我刘敢，则应了时势，做了一名茶肆之中的说书人。外面的情势越复杂，我能说的故事也就越多。践踏在城外百姓血肉之上的铁蹄，成了我谋生的下酒菜。乱世之中，我活得风生水起。
茶肆的掌柜是个耳聪目明、四通八达的人。他常常在茶肆一角坐着，一边摆弄着自己烧制的茶壶茶碗，一边搜集着各处隐蔽的消息。
后来当今圣上入主咸阳，成了新的君王，他接纳了谋臣刘敬、张良的建议，选取了高山被覆、黄河环绕、土地肥沃的关中宝地，依托秦都咸阳的基底，建都长安，意图万世基业，长久安稳。 刘邦得天下，是让所有人深感意外的事。秦末备方势力举兵灭秦，其中，年少有为、战无不胜的项羽最有帝王之气。他入主秦宫，杀秦二世，昭告天下秦朝已亡。所有人都认为，项羽才是入主中原的最后霸主。不过对于我来说，谁掌管天下又有什么关系呢？不过倘若刘邦做了皇帝，对我确实益处多多。一来本人姓刘，沾着国姓，自然脸上也荣光；二来，越是出人意料的故事，越有演绎的空间，自然能吸引更多的听众。世易时移，而我刘敢却不变，继续做我的说书人。
一天，我正在茶肆讲“鸿门宴”的故事。“鸿门宴”的故事一直被津津乐道着。都说项羽纵虎归山放龙人海，才有后来的大汉天下。而范增举剑破玉的一击，大骂竖子，也宣告了他与项羽之间开始走向分崩离析。放了劲敌，失了谋臣，焉有不败的道理？
可人云亦云是成就不了一个出色的说书人的。只有怀疑，只有戏说，只有在坊间真真假假传闻的包裹下，真相才会显得诱人。于是，我大胆地质疑关于鸿门一宴的故事：当年的当今圣上带着寥寥数人赴宴，项羽纵然再自负，怎么会轻易放虎归山？楚军四十万驻守霸上，刘邦又怎能凭借几人之力，假称去茅厕就逃之天天？刘邦早在项皲手秦宫之前便入主长安，进入秦宫，这在长安是妇孺皆知的事情。依照项羽的脾『生，他又怎能轻易放过，甚至分巴蜀之地给当今圣上掌管，让他有反攻喘息之机呢？
几个疑问一出，在座的听众交头接耳，讨论不休。有话题就有价值，这是我从小混迹市井得出的经验。我正沾沾自喜，却瞥见席间有一器宇不凡的老者。他与周围的听书人格格不入，神态之中自有一股昂扬富贵之气，居于闹市却心境澄明，自斟自饮，自得其乐。
我仔细地打量着这位老人，衣着虽不算华丽，但颇为考究。左右侍立的人孔武有力，不是一般的家丁随从。如此气度，又如此排场，应该是朝中贵人。回想起自己刚刚的言论，有犯上之嫌，心下一紧，连忙快步走到那人跟前，一探虚实。
我诺诺地叫了一声：“大人…一”
那人微微一笑，也不否认，只是目光柔和地看着我。我心想大事不妙，立即拜倒在地，高呼着： “参见大人！小人不知深浅，妄自揣测。如有不敬不实之处，万望大人海涵！”
我特意公开了这位大人的身份，免得秋后算账，请我到个不知名处喝茶，到时候我是怎么死的都没人知道。
茶肆里的其他人看我这样做了，也都跟着跪了下来：
“参见大人！”
我偷偷地看向茶肆掌柜的，他见多识广三教九流都认得，希望他能给出个答案。可这次他却双眉紧锁，微微地摇了摇头。其他人也都面面相觑。这样少露面的神秘角色，来头恐怕更大。
我略抬了抬头观察那位老人，见他虽然紧盯着我，但目光柔和慈祥，隐隐有赞许之意。我松了口气，心想应该不是来寻我晦气的。
原本喧闹的茶肆瞬间鸦雀无声，老者也开了口，用了就像与我谈天一样的轻松语气：“年轻人，你的质疑很对。像你这个年纪，有胆识有想法是好的，但还是略显浮躁，少了些切实求证的踏实。”
“大人教训得是。”
那位老者拍拍我的肩膀，示意身边的侍卫递给我一块儿帛绢。我毕恭毕敬地双手接过，捧过头顶，直到老者带人离开才膝头一软，歪倒在地上，长舒了一口气。
周围的人看够了热闹，也都作鸟兽散，自己忙活自己的去了。茶肆掌柜的则赶忙过来，蹲在我身旁说：“早就告诉过你，莫谈国事，你也不听我的劝。”
“富贵险中求，不谈国事，谁来捧我的场？”我一边感叹着，一边摊开帛绢，看看里面留了什么字。
“你哪儿是求富贵，你简直就是把脑袋拴在裤带上！”
“这次……真的是富贵啊……”原来那位老者送给我的帛绢，是一张文书，地点是掌管户籍、修正史料的最高官方机构——御史寺。
当今圣上八年(前199年)，草民刘敢摇身一变，成为当朝史官刘大人，进入修开国史的皇室班底。我一路默念着这一句，觉得自己已经名垂青史，成为一位史学大家了。当我身着汉朝的官服，随着太监的引领走进万千书简之中，我告诉自己：刘敢，你大展拳脚的时机终于来了。
新官上任第一天，自然要去拜见自己的上官。我敛声敛气地进了御史寺，去拜见负责修开国史的吕大人。我朝吕大人施了礼，却迟迟听不到回音，只能忍住腰背的酸痛，强撑着保持着躬身的姿势，等着吕大人教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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