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3年，晋西南。在那个偏僻并且沟壑纵深的山坳里，有一个不足三十户人家的小村落。晨曦初现，牛虻与飞虫起得比人早，嗡嗡地盘旋在村道和院子里，轻淡的雾霭在村子与田地间环绕荡漾。一身黑衫的金柏坤推开黑漆的大门，背着手，晃着脑袋，悠闲地行走在村道上，走出村口，举目眺望远处半山坡上绿油油的庄稼，脸上挤出幸福而满足的笑意。
金柏坤凭借父亲金溪山置下的三十亩土地，以他的精明和像父亲一样对土地的狂热，在父亲金溪山过世后，通过不断地购买土地，使金家成为西垣村唯一拥有一百多亩土地的大财东。随后，金柏坤在旧院的旁边，重新建起一座青砖琉瓦的大院落。那院落，高墙青瓦，矗立在一片破败的普通农民的房舍间，如鹤立鸡群般显眼。这样的建筑，别说在西垣村，就是在县城，也算得上是让人眼热嫉妒的富足之家。在这座院子的偏房，住着七个长工，经年累月地为金家种田做活，而等到农忙时，金家还要再雇十几个短工，才能把那些长势茂盛的小麦和谷物杂粮收入粮垛。那七个粮垛，让金柏坤对未来的生活充满连绵无尽的希望和遐想。但是，探寻金家的发家历史，却和塞外一个叫西风渡的地方密切相关。
西风渡是黄河北岸的一个渡口，属于山西和绥远省的交界地，行政区域上又归绥远省管辖，这儿离著名的杀虎口有五十多公里。杀虎口是由山西进入西北关外的要冲，自古战火不断，不仅是兵家必争之地，也是商旅之人到塞外淘金发财的通道，也是走西口人由水路越过黄河走向边塞的关口。金溪山就是踩着从杀虎口通向西风渡的露水和泥土，经过近十年的打拼，为金家积攒下今天的土地和家业。然而命运的巨掌焕发出来的神奇力量总是让人不可思议，金柏坤做梦都没有想到，若干年后，居然还是那个成就金家发家梦想的西风渡口，再一次改变了儿子金浦达的命运，也改变了这个家族的运行轨迹。
金浦达十九岁那年，考入了省城太原的一所新式学校，也因为儿子考入学堂这件事，五十九岁的金柏坤的心里，好长一段时间被成就和满足的幸福感塞得满满的。在他看来，自从革命党进了县城，剪了辫子，金柏坤再也没有听到过考举人中状元之类的事儿了。他琢磨着，金浦达考上省城的新学，那就和中举差不多，等儿子把学业完成，就在县城甚至省城太原的衙门里谋个做官的差事。所以金柏坤这个久居乡下，见识并不算多的乡下地主，认为儿子此举，也如中举一般。只要把这新学读完，回到县上，那就可以和县长平起平坐，这样就能撑起金家的门面，光宗耀祖。
但没有过多久，他的梦想就被一个叫赵满堂的人给击碎了。赵满堂不是别人，正是金柏坤的妹夫，在县上开了一家瓷器铺子。金柏坤不怎么看得起赵满堂，当初金家妹子嫁给赵满堂时，如不是父命难违，作为兄长，他是不大看好这门亲事的。原因是他认为开铺子总不如手里有土地活得踏实。这开铺子的日子，就像夜里的月亮，有盈有亏；就像河里的水，有涨有落；就像赵家瓷器铺子里货架上的花瓶，掉到地上，很容易破碎的。可事实上，赵妹夫的日子不仅没有碎，倒是一天比一天殷实。据说，为了进货，赵妹夫去过太原，去过西安，还去过江西的景德镇，赵妹夫倒腾那些坛坛罐罐，倒显得见多识广，所以就觉得这乡下财主简直就是一个土得掉渣的暴发户。
这天，金柏坤进了县城，赵满堂备下酒饭，款待妻兄，酒桌上，除了他俩，也没有别人。酒是汾酒，坛子装的，看样子封存了多年。喝到兴处，金柏坤满脸潮红，微闭双眼，用食指有节奏地磕着桌子，无比骄傲地说起了儿子金浦达。赵满堂也是有些喝大了，涨红了脸，晃着大脑袋，摇了摇手说：“哥，你错了，浦达侄子是做不了知县的，只能做个教书的先生。”
“啥？教书先生！”金柏坤忽地瞪大了眼睛，面孔瞬间像冻冰的河面，同时感觉像被人当众吐了口水，立刻显出了不悦，沉下脸，辩驳道：“你是小看我们乡下人？浦达怎么做不了官，浦达上的是太原的新学，那跟过去中举不是一样的吗？”
赵满堂摆摆手道：“哥呀，你有所不知，浦达贤侄读的是省立太原师范，这书读出来只能做个教书的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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