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孔雀说话/中国书籍文学馆》精选了王芸近年创作的短篇小说12篇。作者以凝练精妙的文字，一次次完成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审美凝视，这凝视既是凭吊，也是对现实的抗争；既是回望，也是对未来的思悟。作者以冷静沉着的笔调，绘制了当代人在来路与去向的摇摆中的世态肖像，探讨了当代人精神和生活的内在依据。

王芸编著的《与孔雀说话/中国书籍文学馆》敏锐捕捉了传统文化在当下语境、时代变迁中的断裂与疑难，现代多元文化被驳杂生活裹挟的流荡与浮躁，以审视的眼光，悲悯的情怀，书写了社会转型期世人的微妙心态与精神处境。

红袍甲

铸剑

与孔雀说话

空中俏

年祭

墨间白

神仙贴

木沉香

交出你的手

护城河边的旋转木马

大戏

芈家冢

龙头龙尾

我问你在哪演?刘玉声望着他头顶喇叭花似的发丛。

唔，一家商场二十年店庆……

刘玉声闭一下眼，再闭一下，睁开来，整个人腾地从沙发上冲起。臭小子，我就知道你干不出什么好事来!

老伴早有准备，冲过来拦在他面前。羽飞也站起来，梗着脖子，比他高出半个头来。我怎么没做好事，你怎么知道我没做好事!不借就不借，干嘛骂人。

我就骂你个臭小子。这是能借的吗，你就不该开这个口!你好歹也是上过台的人，关公戏那可是圣人戏。我和你说过吧，过去演这戏，得先斋戒、刮脸、沐浴、焚香、祭拜，为的什么?这关公不是一般人啊，他是圣人，关圣人、关老爷!刘玉声脖子上的青筋暴突出来。烈烈的灯光、空旷的台子、胶合住的嘴唇、四溅的冰珠子……那梦魇般的一幕飞速划过脑际。借戏服?亏这臭小子想得出。

我给你讲过吧，演关公戏的祖师爷王鸿寿每次演完戏，都要在后台歇俩钟头，然后步行回家，他陷在戏里出不来。你小子竞糊涂到要拿关公戏的戏服去演什么街头剧!那是演关公戏的地儿吗，做梦吧你。

我看你才陷在梦里呢，都什么年月了，还关公戏、关公戏的，现在还有人看你的关公戏吗?羽飞梗着脖子，不知望向哪里。我怎么啦，街头剧怎么啦，演一场一千，比你每月那点钱可多出一倍来。

臭小子，你敢挑剔起老子来了。我每月五百怎么啦，那是国家发给我的，想当年，我是古城响当当唱关公戏的头块牌，徐麟老名头响，可唱关公戏唱不过我，你老子也是戏台上风光过的……

好了好了，耳朵早磨出茧了。你当年还说，下工夫端稳了戏碗，名气响了，下半辈子不用愁。现在怎么样?不一样拿社保，连自己都养不活。

刘玉声的一根手指在空中抖了两抖，上下嘴唇也抖着，似乎有话含在里面，却终是一句也没抖出来。他一屁股坐到沙发上，拿手直抹垂下的一缕头发，再不说话。

羽飞摔门走了，留下两老在屋里。一个坐在东头沙发上，一个坐在西头沙发上。刘玉声已经不再用手捋头发，他歪着脖子看瓷砖地上的一处坑疤，似乎要用目光把它修补起来。老伴也不说话，苦着脸，仿佛喉咙里填了一堆黄连。

良久，老伴叹出一口气来。你就不能依儿子一次?他也不容易。戏服是现成的，你还会穿吗，难道要他再去费神做一件?你回来前，他就和我说了，怕你不同意，下了多大的决心，儿子和你开次口不容易。从小到大，只听你对他提要求，要他学戏挨老师批，他怨过你吗?进剧团不能说是你儿子，他怨过你吗?还没唱几天戏，剧团就散了，他怨过你吗?现在他想法子谋生活，怨过你吗?这些年儿子向你叫过苦伸过手吗……哎，我不多说了，你想想吧。  红袍和护心甲悬在柜子里多少年了，刘玉声没去摸过。也不刻意去想，那红袍甲的样子就在他脑子里了，还有他穿上它的样子。那场景有声有色，清晰如昨。

刘玉声打开柜子，拿出那套红袍甲。它们静静地铺展在灯光下，散发出淡淡樟脑丸的气息。手指抚上去，布的柔软，甲的坚硬，绛红和暖褐，浅浅的褶和深深的沟。

每次演关公戏，他总是从前夜就不敢马虎，早早睡下，调匀气息，只盼来日容光焕发、神气饱满。次日起来，洗个热水澡，站在阳台上刮净脸，冲着小北门方向深提一口气，念完五百来字后，再深吸一口气，便觉神清气爽，心里垫足了底。

通常喝一碗苡仁粥，加一碟素炒青菜，再洗了手脸，点上香，刘玉声冲桌上的关公像鞠三个躬，一身布鞋布衣出门，走到人民剧场。更衣室里，全套戏服早齐齐整整挂在那了。刘玉声再洗了手脸，冲墙上龛里的关公像鞠三个躬，凳子上静坐一刻，这才更衣上妆。

P4-5

“中国书籍文学馆”，这听上去像一个场所，在我的想象中，这个场所向所有爱书、爱文学的人开放，不管是白天还是夜晚，人们都可以在这里无所顾忌地读书——“文革”时有一论断叫做“读书无用论”，说的是，上学读书皆于人生无益，有那工夫不如做工种地闹革命，这当然是坑死人的谬论。但说到读文学书，我也是主张“读书无用”的，读一本小说、一本诗，肯定是无法经世致用，若先存了一个要有用的心思，那不如不读，免得耽误了自己工夫，还把人家好好的小说、诗给读歪了。怀无用之心，方能读出文学之真趣，文学并不应许任何可以落实的利益，它所能予人的，不过是此心的宽敞、丰富。

实则，“中国书籍文学馆”并非一个场所，它是一套中国当代文学、当代小说的大型丛书。按照规划，这套丛书将主要收录当代名家和一批不那么著名，但颇具实力的作家的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集和散文集等。“中国书籍文学馆”收入这批名家和实力作家的作品，就好比一座厅堂架起四梁八柱，这套丛书因此有了规模气象。

现在要说的是“中国书籍文学馆”这批实力派作家，这些人我大多熟悉，有的还是多年朋友。从前他们是各不相干的人，现在，“中国书籍文学馆”把他们放在一起，看到这个名单我忽然觉得，放在一起是有道理的，而且这道理中也显出了编者的眼光和见识。

当代文学，特别是纯文学的传播生态，大抵集中在两端：一端是赫赫有名的名家，十几人而已；另一端则是“新锐”青年。评论界和媒体对这两端都有热情，很舍得言辞和篇幅。而两端之间就颇为寂寞，一批作家不青年了，离庞然大物也还有距离，他们写了很多年，还在继续写下去，处在最难将息的文学中年，他们未能充分地进入公众视野。

但此中确有高手。如果一个作家在青年时期未能引起注意，那么原因大抵有这么几条：

一、他确实没有才华。

二、他的才华需要较长时间凝聚成形，他真正重要的作品尚待写出。

三、他的才华还没有被充分领会。

四、他的运气不佳，或者，由于种种原因，他的写作生涯不够专注不够持续，以至于我们未能看见他、记住他。

也许还能列出几条，仅就这几条而言，除了第一条令人无话可说之外，其他三条都使我们有足够的理由对这些作家深怀期待。实际上，中国当代文学的丰富性、可能性和创造契机，相当程度上就沉着地蕴藏在这些作家的笔下。

这里的每一位作者都是值得关注、值得期待的。“中国书籍文学馆”收录展示这样一批作家，正体现了这套丛书的特色——它可能真的构成一个场所，在这个场所中，我们不仅鉴赏当代文学中那些最为引人注目的成果，而且，我们还怀着发现的惊喜，去寻访当代文学中那相对安静的区域，那里或许是曲径幽处，或许是别有洞天。或许是，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中国书籍文学馆”并非一个场所，它是一套中国当代文学、当代小说的大型丛书。这里的每一位作者都是值得关注、值得期待的。所以“中国书籍文学馆”又真正构成了一个场所，在这个场所中，我们不仅能鉴赏当代文学中那些最为引人注目的成果，更能怀着发现的惊喜，去寻访当代文学中那相对安静的区域，那里或许是曲径幽处，或许是别有洞天，或许是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李敬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