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木木地站在那里,无法接受这突如其来的打击。刚才老师在我身旁停留得格外久,我还以为她欣赏我的歌喉,唱得分外起劲,不想却被抓了个“现行”。我灰溜溜地挪出了队伍,羞愧难当地走出教室。
那时的我,基本上还算是一个没心没肺的女生,既然被罚下场,就自认倒霉吧。我一个人跑到操场,找了个篮球练起来,给自己宽心道,嘿,不要我唱歌就算了,反正我以后也不打算当女高音歌唱家。还不如练练球,出一身臭汗,自己闹个筋骨舒坦呢!(嘿!小小年纪,已经学会了中国小老百姓传统的精神胜利法)这样想着,幼稚而好胜的心也就渐渐平和下来。
三天后,我正在操场上练球,小合唱队的一个女生气喘吁吁地跑来说,毕淑敏,原来你在这里!音乐老师到处找你呢!
我奇怪地说,找我干什么?
那女生说,好像要让你重新回队里练歌呢!
我挺纳闷,不是说我走调厉害,不要我了吗?怎么老师又改变主意了?对了,一定是老师思来想去,觉得毕淑敏还可用。从操场到音乐教室那几分钟路程,我内心充满了幸福和憧憬,好像一个被发配的清官又被皇帝从边关召回来委以重任,要高呼“老师圣明”了(正是瞎翻小说,胡乱联想的年纪)。走到音乐教室,我看到的是挂着冰霜的“苏打饼干”。长辫子老师不耐烦地说,毕淑敏,你小小年纪,怎么就长了这么高的个子?!
我听出话中的谴责之意,不由自主就弓了脖子塌了腰。从此,这个姿势贯穿了我的整个少年和青年时代,总是略显驼背。
老师的怒气显然还没发泄完,她说,你个子这么高,唱歌的时候得站在队列中间,你跑调儿走了,我还得让另外一个男生也下去,声部才平衡。人家招谁惹谁了?全叫你连累的,上不了场!
我深深低下了头,本来以为只是自己的事,此刻才知道还把一个无辜者拉下水,实在无地自容。长辫子老师继续数落,小合唱本来就没有几个人,队伍一下子短了半截,这还怎么唱?现找这么高个子的女生,合上大家的节奏,哪儿那么容易?现在,只剩下最后一个法子了……
老师看着我,我也抬起头,重燃希望。我猜到了老师下一步的策略,即便她再不愿意,也会收我归队。我当即下决心要把跑了的调儿扳回来,做一个合格的小合唱队员!
我眼巴巴地看着长辫子老师,队员们也围了过来。在一起练了很长时间的歌,彼此都有了感情。我这个大嗓门儿走了,那个男生也走了,音色轻弱了不少,大家也都欢迎我们归来。
长辫子老师站起来,脸绷得好似新纳好的鞋底。她说,毕淑敏,你听好,你人可以回到队伍里,但要记住,从现在开始,你只能干张嘴,绝不可以发出任何声音!说完,她还害怕我领会不到位,伸出颀长的食指,笔直地挡在我的嘴唇间。
我好半天才明白了长辫子老师的禁令——让我做一个只张嘴不出声的木头人。泪水憋在眼眶里打转,却不敢流出来。我没有勇气对长辫子老师说,如果做傀儡,我就退出小合唱队。在无言的委屈中,我默默地站到了队伍中,从此随着器乐的节奏,口形翕动,却不得发出任何声音。长辫子老师还是不放心,只要一听到不和谐音,锥子般的目光第一个就刺到我身上……
小合唱在“红五月”歌咏比赛中拿了很好的名次,只是我从此遗下再不能唱歌的毛病。毕业的时候,音乐考试是每个学生唱一支歌,但我根本发不出自己的声音。音乐老师已经换人,并不知道这段往事。她很奇怪,说,毕淑敏,我听你讲话,嗓子一点毛病也没有,怎么就不能唱歌呢?如果你坚持不唱歌,你这一门没有分数,你不能毕业。
我含着泪说,我知道。老师,不是我不想唱,是我真的唱不出来。老师看我着急成那样,料我不是成心捣乱,只得特地出了一张有关乐理的卷子给我,我全答对了,才算有了这门课的分数。P8-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