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回到1908年的上海。
那是冬末的一天,暮色渐浓,雪落了下来。雪不是那种推开柴门亮瞎了眼的雪,它纵然也是大朵大朵的,却难以毯子般的把这参差不齐的城市裹了去。因此它只是下着,一筹莫展地像落进巨大的嘴里。
上海正哈着气。
她的第一声啼哭,撞见这冬末盛事。
往后她散落在各处的履历,总是提起1908年2月21日的上海提篮桥铺庆里——这抽象的出生地,具体的弄堂名称早已湮没在厚厚的历史烟尘中。
她本不叫胡蝶,父亲胡少贡给予她的名字叫瑞华,从字面看,那一天大约是真落过雪的,瑞雪之光华,不正好与这名字相衬吗?大人们喜欢把对孩子的期许暗喻在姓名中,她的父亲也不例外,就连“宝娟”这个小名,也有珍视、珍贵之意。
因为她是长女,是这个家里的头彩。
那时上海的家,虽是租来的,家具配置倒也齐全。摆设的风格偏西式,棕黄色真皮沙发三件一组,茶几玻璃下覆了鹅黄桌布,垂地的大花窗帘带一层半透明的薄纱,窗户没有关严,有冷风,吹得纱帘微微荡漾。
中等身材的父亲坐在沙发上打电话的时候,高大壮硕的母亲抱着她,正一脸疲惫地半偎在卧房床上。
喜讯是报给姑姑的。
姑姑是家里的大人物,嫁给了唐绍仪的弟弟,唐绍仪是清朝灭亡后段祺瑞政府的总理。按旧时的观念,他们家,虽是七弯八拐,后来也就有了几分“皇亲国戚”的意思。但那时姑父的兄长尚不是民国总理,就在她出生那一年,他还作为清朝特使出访美国呢。
姑姑嫁了好人家,给娘家人匀出的福荫实在不少。父母正是在这种背景下从广东老家到上海来的,也因着这层背景,即使是时局动荡,她的出生给这个家庭带来的惊喜还是被放到很大。
满月酒选在颇高档的一家酒楼,高朋满座,她的父亲被酒精熏得通红的脸,晃来晃去。他一手举着杯子,一手拎着酒瓶,逢人就说,今天可真是高兴。
真像个酒鬼。
她显然对这一切毫无兴趣,蚕丝小被裹着没完没了的睡意,母亲宽大的手掌轻拍着,从她小小的后背传来最绵密的温柔,那时的母亲看起来像个慈爱的皇后,威严又不失柔软。
酒席摆了十几桌,父亲绕着桌子敬酒,母亲偶尔从怀抱她的姿势中空出一只手来,搛蔬菜尝上一口。漫长的月子生活使她对绿色食物产生了强烈的欲望,但又舍不得把孩子放进旁边的摇篮里,因此对于吃这件事,只能是蜻蜓点水般,浅尝辄止。
如此宝贝她,像是料定了她就是此生的唯一。大约,这也可以归划为女人的直觉,她的母亲在生了她之后再未生育。
那时她躺在母亲怀中,有微微的几乎听不见的鼾声。不时有人(尤其是女人)搁下手中的碗筷走到她母亲身边来,打量她小小的、白净的脸——面上的酒窝,使她获得了无数赞辞——酒窝与美女内在的关联,为恭喜祝福提供最好的修辞。
酒席上她总算醒了一次,微张双眼,一脸茫然地环顾四周。除了母亲凑近的脸,她其实什么也看不到,世界混沌如初,她打探世界的本能只坚持了几分钟就宣告结束。
睡梦复又归来,怎样的现实世界,她不需为时过早地关心,但因她而来的喜悦,在这个家里盘桓了很久。父亲因此意气风发,连上班也更加带劲,原本寡言的母亲总是情不自禁地哼起小曲,仿佛世界上再没有什么烦心事。
父母的珍视,是上天赐给她的最初的幸运。
那本不是什么安稳的世道——1908年连续死了两位重要人物:光绪皇帝和慈禧太后,这使原本已岌岌可危的清王朝更添几许暮气,民间亦是激流暗涌。
其时的湖南一带正闹饥荒,而其他许多省份,都面临着货币贬值、物价奇贵、税赋繁重等许多社会问题。光绪和慈禧驾崩的次年,清朝老臣张之洞也随之病倒,他在遗折中的谏言是这么说的:“当此国步维艰,外患日棘,民穷财尽,百废待兴,朝廷方宵旰忧勤,预备立宪,但能自强不息,终可转危为安。”
晚清并未按张之洞所期望的那样“转危为安”,甚至于,历史连回光返照的机会都没有给它。再拖个四年,辛亥革命给它烧了一把落气钱,小皇帝溥仪逊位,清朝便彻彻底底地寿终正寝了。
此时的瑞华已然四岁,从呱呱坠地、咿呀学语,到可依稀记事,属于她的,不过是旧上海九曲回肠的老弄堂。弄堂幽深繁复,大约可和穴居生物的宅所相提并论。然而既然是江南,就一定会有这样的时刻——阳光和着树叶,从雕花窗棂里透进来,带来幽暗里一丝躲也躲不掉的明媚。
她围着茶几跑来跑去,母亲穿着没过脚踝的长衫,在厨房里熬苦瓜排骨汤。
再没有其他人(如果是父亲下班后,又该热闹一些)。
其实,最好的时候是买菜,母亲会带上她,去弄堂另一头的市场。一路经过的,有卖棉花糖的摊子,还有家南杂店,每隔个几天就有广州来的水果。芒果、香蕉和荔枝,这些东西放在上海,都是稀贵物种,但母亲会时不时买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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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分糖
至少有连续三个夏天,我和一位双鱼座女生结伴去奶茶店买茶饮或咖啡,我记得,她总是在付钱的那一刻细声细气地对服务员说:去冰,三分糖。
声音很轻很轻,以至于服务员要重复她的问话,才能确保得到最准确的信息。然后是手起勺落,不锈钢冲调杯迅速被各种不知名的粉末和液体充满,上下左右地晃动,能听见它们极速而欢畅地融为一体。
我一直以为,那不是茶饮或咖啡,而是毒药。
为什么要喝呢?对我来说,不过是为了给盲目而无聊的上班时间找一个出来晃晃的机会。这样的答案,照见人生中最虚幻也最无奈的一面。
我是在这种结伴的行程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才发现她对多糖颇为介意。那时我想,对于一杯说不清来由的时兴饮品,多糖少糖实在无伤大雅。她却不这样认为,只要甜度有一丝丝出入,便觉得这一次购买不太妥帖值当。
依靠一杯茶饮的甜度挑选店铺,这是她内心的准则,她循着这个准则,带上我,经常性地光顾她认为比较好的那几家小店。
我并非真正喜好这些时兴饮品,但这并不妨碍和她一起掏出零钱,喝上一杯。奇怪的是,我渐渐也学会了在服务员开始冲调前,提出一些常规之外的个人化要求,比如所加的料头,珍珠还是椰果?
但我从不说三分糖,在我这里,甜或是苦,都要浓烈些才更好。所以属于我的选择只有两种:无糖,或满糖。
她的三分糖,起先我不甚解,后来找到了根源——对喜欢或在意的事物最委婉的挑剔。比方说,她无法接受单纯为了钱去工作,却又可以忍受领导分配最无厘头的工作任务。
这种复合而矛盾的特质,使她表面上看起来更像个乖乖女,但其实呢,她内心的那把标尺,鲜明亮烈得很——这大约就是双鱼座女生的共性,她们执着地追求自己认为正确的东西,但丝毫不冒进莽撞。
我想说的是,后来那个耗费我十多万字笔墨的叫胡蝶的女人,也是典型的双鱼座,她出生于1908年2月21日。2月21日于我而言是个百感交集的数字,2012年的这一天,一个叫游向语的小朋友正式介入我的生命和生活,而105年前的同一天,类似的体悟属于胡蝶那身形高大、思想传统的母亲。
也许是因为这种巧合,我相信一开始,她也像我尚且幼小的孩子一样,天真而普通。我几乎是怀着某种窥探般的好奇去了解她,一个已经死去二十多年、曾经风靡民国上海滩的陌生女人。
有关她的资料并不多,靠谱的,更少。我循着她的回忆录,在一些作者或臆想、或道听途说的讲述中,以换位思考的心,体会一代影后作为女人最本我的部分。无意正经八百地为她写传,我这远隔一个世纪的旁观者,只想以同为女人的立场去作一场也许冗长的解说——你们的耳朵无需贴在历史冰冷的大门上,我将用谁都能懂的普通话,说一位民国红伶的历历往事。
用整个夏天打下腹稿,出身平凡的胡蝶波澜起伏的一生,最后竞如转经筒上的铃铛,在眼前平缓而均匀地晃动。
和同时代的陆小曼、林徽因相比,胡蝶拥有的,是平凡不过的出身和家世。如果硬要说有什么幸运,那便是对她宠爱有加的父亲——她生命里最初遭遇的那个男人,幽默、宽厚而又开明,这些性格特质传递的正面能量,给予她一个健康茁壮的童年。
因此而来的单纯与天真,却用在一个叫林雪怀的男人身上,有的只是悔意。林雪怀是她的初恋,亦是她初上银幕时的搭档,他们相识相爱于一个虚构的故事里。她那时十六七岁,情窦初开,没头没脑地爱上他,未想过爱情终有一天要和现实发生更为密切的关系。
海誓山盟未能抵挡生活的庸常,那个帅得让她心慌的男人,因她渐盛的名声而压力重重,最终流连于声色犬马。两败俱伤的纠缠纷争由此开始,最后他们撕破脸皮对簿公堂,解除一纸婚约。
他死于失去她的落落寡欢,她重生于拖累结束后的解脱。说起来,她比这个男人拥有更强韧的生命力,也或许她才是这段关系里率先感到真正无望的一方,以至于被动的解脱反倒成了对自己的成全。
她像无数初恋失败的少女那样明白了一个道理,挑男人不能只看长相。这时出现在追求者中的潘有声,因一般的外表和日常的体贴,收尽渔翁之利。他明明热烈却淡淡的表达,明明焦急却从容的等待,使她投入其中而不自知,这种潜移默化的爱情给了她交付一生的勇气。
命运从来都是个捣蛋鬼,他们之间的岔路。出现在抗战时期。戴笠是有意的搅局者,他用近乎疯狂的爱,侵略式地介入她的生活。
这是一场长达三年的“软禁”,也是她日后颇感屈辱的记忆。在权利和感情中周旋,在妥协与尊严中拉锯,她鲜有笑容,而那个横刀夺爱者,却为博她一笑不惜挥金如土、万死不辞。
在这场情感争夺中,潘有声毫无还手之力,因为他的对手是杀人如麻、令人谈之色变的军统局长。他无谓的反抗所能招致的不过是生命威胁,他虽爱她犹如爱生命,但同时作为一个父亲,如何能斩断对子女的牵念而不顾一切!
她的尊严在生死权衡中变得微不足道,到后来,面对狂热的戴笠,渐渐有了接纳和取悦的意思——无论身体还是感情,终究都被和盘托出。
但戴笠也只是过客。抗战胜利后的一天,他所乘的飞机失事,死于奔向她的途中——前一晚,她刚在电话里叫他回来,暴风雨里,这朝着红颜的一飞,竟是那么悲壮惨烈。 她分不清是高兴还是悲伤地哭了。
潘有声复又回来,关于她的爱情原本不再有悬念,只是他到底无法陪她到老。他因癌症英年早逝,她用了整整七年时间走出彻底失去他的阴霾,只是从此再无能力如此深沉地去爱任何人。
深刻的爱情主线之外,令人津津乐道的大约还有她和郑正秋亦师亦友的关系。面对他于艺术上的引领,难免有暧昧,只是她生性善良而冷静,最后大约也是抱着不伤害别人的心,将一份情愫深埋于心底。他先她多年而去,出殡时她抚棺而行,那份彻骨悲伤令人动容。
似乎每个对她怀有感情的男人都先她而去,她从青年时开始就不得不面对因此而来的遗憾、痛苦或孤独。
情感历尽波折,事业却几乎是一帆风顺,她一生饰演电影近百部,且三次荣膺“电影皇后”的称号。这件事搁在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无形中已构成对男权社会的挑衅,大约这才是她情路坎坷的真正原因。林雪怀是最典型的“受害者”,他若非受不了她比他更会赚钱、靠她养活的事实,也不至于堕落到天天去逛妓院和赌场;最懂欣赏她的潘有声,亦是为她的名声所累才有了因戴笠而起的夺妻之十艮。
她的光环是一把刀,爱她的男人被刺伤,不爱她的,自惭形秽。
胡蝶的一生亦可当作一个女人不能两全的奋斗史——她对电影有多热情,对生活便有多隐忍,即使在最不堪的岁月,也从未有过放弃人生的念头。这种珍视与自重,是为情自杀的阮玲玉所不具备的能力与情怀。
选择隐忍,便拒绝了人生的过分戏剧化,即便是那些荒诞离奇的遭遇。也都被分割成一天一天切实的日子,她的生命终因这些或甘甜或苦痛的经历而获得最后的圆满。晚年时她生活在风景如画的温哥华,成为25楼公寓里的独居老人,从那里一眼就能望见碧海蓝天。无数个海鸟翩跹的午后,她携一包爆米花或花生米下楼,走向附近的海滩,闲散的脚步尘封所有的过往。
这是极力想写得严肃些但仍蹦跳不止的文字,我因此看见她乱世里的青春含苞结穗,而岁月像一把带钩的镰刀,刈割过后的田野在干涸的秋冬龟裂如巨大的掌纹,或一幅浓艳又苍凉的意象画。
我看见一个混乱的世界,一颗隐忍而澄明的心,以及纷繁的人生际遇。
而后来,她只是全神贯注地在靠海的宽大病房里筹划一生中最浪漫的事——那是1989年春天,莺飞草长,她最后一次振翅,赶赴一场有关重逢的、永远的约会。
向向
2013年10月9日杭州
她用尽一生的绚烂与才情,饰演电影近百部,无疑是民国最闪耀的明星。然而,光环就像一把弹簧刀,会出其不意地刺伤爱她的男人;不爱她的,只能在凛冽的寒光里自惭形秽。
她的情感剧场一直都是蜚短流长——用单纯和天真最初爱上的男子,在对簿公堂解除婚约后,死于失去她的落落寡欢;她决意为之交付一生的爱人,却遭遇杀人如麻的军统局长横刀夺爱。她在情感与权力威慑中周旋,在屈辱与尊严中拉锯,她用悬念重重的一生,送走了每个对她怀有情感的男子。
她像一丛饮血绽放的忍冬花,美得彻骨,亦痛得彻骨。
她是民国影后胡蝶,她的每一天,都是一场精彩的首演。
向向编著的这本《我的每一天都是精彩首演(胡蝶传)》为我们讲述的就是她的传奇一生。
向向编著的这本《我的每一天都是精彩首演(胡蝶传)》记录了一代影后胡蝶波澜起伏、惊心动魄的一生。包括初涉银幕的尝试和随后的初恋,在影坛声名鹊起时的风光,和林雪怀的感情纠葛,登上影后宝座时的荣耀,参演左翼电影而至事业巅峰,漫游欧洲并与潘有声结婚,抗战爆发后避居香港,回大陆被戴笠霸占,抗战胜利后再赴香港,经历丧夫之痛后复出影坛,最后孀居海外而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