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家上下都坐在这张饭桌边了。他们主仆共餐。老爷还在世的时候,定下的规矩还是分明的,下人不能上主人的桌。他死后,老太太就把规矩改了,因为林家的主人和下人各自都凑不成一桌了。老太太说,就剩下这么几个人了,还分什么主仆呢,再说黄妈一家也不是外人。
黄妈比老太太小不了几岁,当年是随老太太一起陪嫁到林家来的,和老太太相守着过了大半辈子了,已经情同姐妹。云生是黄妈的儿子,老管家黄麻子留下的独苗,从小就在林家长大,和少爷一起玩耍,一块儿到学堂念书,十八岁以后又陪着少爷出门做生意,天南海北地跑。在老太太看来,已经是林家的半个儿了,她从不把他当下人看。至于紫英,原来是林家的丫头,爹娘死得早,五岁就被林老爷买到府上,一边成长一边干点丫头仆人干的杂活,十几年下来,也出落成一个秀丽饱满的大姑娘了。老爷去世后,少爷主持了林家的上上下下,他娶一了秀琅以后,觉得不能让从小玩到大的云生整天寂寞得跟条迷路的狗一样转来转去,就和老太太商量了一下,把紫英许配给了云生。
谁能想到鼎盛的林家会突然衰败呢?先是人丁的衰败,老爷死了之后,家境也跟着不行了。林家的衰败始于六年前的一场瘟疫,林老爷和黄管家都在那场瘟疫中不幸丧生。那场百年不见的瘟疫不仅对林家,对整个海陵镇和接壤的大秦、青口两镇影响巨大,对整个大平原都带来了可怕的后果。后来云生和少爷到了杭州做丝绸生意,还听到了当地人对那场瘟疫梦魇般的回忆,原来大平原之外的其他地方也饱受瘟疫之灾。也就是说,那场莫名其妙的瘟疫席卷了整个天下。
开始几天,只是听说去海陵镇上的几个船夫回来以后就发高烧,吃什么药都灭不了火,然后就咳嗽,直到咳出血来,最后一个个都在咳嗽时气闷窒息而死。鹅桥的人以为是他们在镇上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或者是得罪了惹不起的鬼神,谁也不会想到是瘟疫。瘟疫这个东西鹅桥人都忘了是怎么一回事了。那几个船夫死后,突然一大批人得了相同的疾病,他们的家人、邻居、给他们看病的大夫,凡是和他们有过接触的人相继都出现了相同的症状:持续高烧,喉咙疼痛,干咳,四肢无力,食欲不振,呼吸紧迫,还会出现腹痛和腹泻。
外面疾病开始大面积蔓延时,林老爷一天早上醒来,突然感觉不对劲了。开始高烧,他正怀疑患上了船夫们的病症,黄妈一路小跑过来,哭着对他说,麻子也不对头了,不知是不是也得了那种病。林老爷头脑嗡地响了,前几天一个佃农来向他借钱,当时管家黄麻子也在。他立刻差下人去打听那个佃农的情况,回来报告说,那人已经死了,昨天下午就抬下地埋了。林老爷对药理略通一二,根据外面的情况,他知道大事不妙,一场可怕的瘟疫降临了。他想自己躲不过去了,就让家人把他和黄管家关在后院的一间闲置不用的小屋里,隔着窗户对少爷和太太吩咐了一通,让他们通过门槛旁的猫洞把饭菜递进去。几天以后他们两人死在了小屋里。
瘟疫流传了大约半年时间,一直到了夏天来临才逐渐平息。海陵和周围的几个镇子死尸遍野,林家上下也死了接近十口人。人丁衰败了,家势也从此一蹶不振。一夏一秋乡下收成都不好,抓不上来钱,为了对付这场瘟疫和安抚死难的家属,他们花掉了大部分积蓄。生活不比往日啊,老太太感叹,除了留下黄妈娘儿俩和紫英,其他的下人都辞退了。林家已经没有多余的钱财去养活那么多下人了,还要给他们工钱。
少爷带着云生在外面做了两年生意,没什么大进项,也就心灰意懒了。后来又把秀琅娶进了门,更不想在外面跑,做那些惊心动魄的大小生意了。他要待在家里,像他父亲那样治理好鹅桥这个地方,他想重振家业。娶了秀琅,他开始考虑给云生找个老婆。云生跟了他这么多年,他把他当兄弟看了。少爷在鹅桥四周了解了一下,还没有发现谁家的姑娘比自家的紫英更合适,就和母亲商量了,给他们做了主。
黄妈十二分满意,她想着早早抱上孙子。但云生不答应,理由是现在不想急着找老婆,过些日子再说。少爷说:“云生我还不知道你,现在就抱个女人在怀里你都嫌迟了。秀琅也说了,紫英是个不错的姑娘,人好,模样也漂亮,在鹅桥打着灯笼也难找呐。”
云生说:“少奶奶真觉得紫英很好?”
“当然了,”少奶奶说,“找个好姑娘安心过日子吧。”
云生沉下脸,低着头不说话,然后扭头就走。第二天一早,黄妈喜气洋洋地向老太太禀报,云生答应了,一切听从太太和少爷的安排。老太太听了很高兴,说那就好,都是一家人了,以后就在一张桌子上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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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则臣的写作,已经充分显露了一个优秀小说家的能力和气象:他对充满差异的生活世界具有宽阔的认识能力,对这个时代的人心有贴切的体察;更重要的是,作为一个具有充分精神和艺术准备的小说家,他对小说艺术怀有一种根植于传统的正派和大气的理解,这使他的小说具有朴茂、雅正的艺术品格。
——李敬泽
徐则臣已然是70后作家的突出代表,他的小说自由而自然,却能穿过纷扰的现象,敲打生活的要害。他无疑会成为这个时代最重要的小说家。
——陈晓明
出现徐则臣,在今日中国文学写作的话境里是一个值得心中暗喜的信息,它从学院传出来,意味着中国文学被忽视甚至部分地或者说曾经断裂的学院写作的传统有了新的生机。
——施战军
徐则臣被认为是中国“70后作家的光荣”。
——《大家》
徐则臣的作品“标示出了一个人在青年时代所能达到的灵魂眼界”。
——华语文学传媒大奖授奖辞
致沉默的生活
——徐则臣
在我的写作中,一直贯穿着一股暗流,发现者甚少,发现了也多是漫不经心的一瞥,只作为我写作的一个面向,寥寥数语也就打发过去。大家谈的多是我那些“正面强攻”这个时代与生活的小说。在这个光怪陆离、波诡云谲的时代,“正面强攻”的确应该得到足够的尊重和敬意,身处其中,一个小说家需要对这个复杂的现实作出探究和回应。但是,与现实劈面相逢,无论它多么正大庄严,也只能是小说家表达之一种,你得允许他侧身的时候有别的想法,你也得允许他低头弯腰时走一下神,看见了这个世界旁逸斜出的东西。走的这一下神,旁逸斜出的那些细节和路径,谁又敢肯定就与正大的生活无关?要我看来,或许关系更紧要,兹事体大,因为,当你倾斜一下身子与庞大固埃般的时代生活擦肩而过时,你反倒有机会看见生活的影子,看见奔波于生活里的那一个个孤独的人。
——的确如此,时代和生活于写作是个巨大的诱惑,同时也难免形成相应的遮蔽,于是,有时候与“正面强攻”拉开一定的距离,低眉垂眼、踉踉跄跄、歪歪扭扭、曲径通幽地在生活的阴影里揣摩一下含混暧昧的人与事,就变得相当重要了。它能补济你对这个世界的认识,它是背面、暗处,它是角落和细节,它是人世的榫隙和断层,它是可以发现和言说之外的沉默的部分:这沉默者,也许是人类与生活的大多数。
因此,我顽强地保留着对这股暗流的偏僻的爱好。在我的理解里,如果“正面强攻”的写作算是阵地战、持久战,那么此类写作当是游击战、闪电战,它的牌理要古怪、角度会刁钻,它要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它的乖张、诡谲及貌似的无用之用,在一个人的整个写作中,至少对我个人的写作,我以为它是我整个写作的强健机体的润滑剂,甚而是联通我写作整体各部位的神经,它潜伏于内部或身后,在看不见的地方,让我的写作健康茁壮地前行。由此,我倒宁愿别人看不见这部分写作,我甚至小心翼翼地保持它的神秘,它的幽暗、嗳昧、哑光和难以名状的特性,它以饱满的韧性一以贯之于我的写作,让我感受到了一个写作者的隐秘的自豪。
现在我把这种写作罗列于此,夫子自道,不为正名,更非自得的展示,而是借此对这些年我的“幽暗”写作稍作梳理。希望这些小说能够印证那别一类型作品的诞生与成立。
《鹅桥》。写于二○○三年,那时候刚进北大念研究生。满脑子都是稀奇古怪的念头,想知道很多事。冷不丁就会冒出一个想法,如果这样会如何,如果那样又会如何。那时候还想着写一个系列的短篇,总的题目叫《虚构的旅程》,全是在路上的故事。一个人在路上,会闯入很多陌生的地方,人与地域,人与人,你是谁,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肯定会有很多故事生发出来。比如这个小说。还有一个《养蜂场旅馆》,和后来的《露天电影》。当时还计划写一个跟父辈有关的在路上的系列,沿着父辈当年的足迹去寻根,物是人非,会有什么样的发现?《鹅桥》是其一。但计划总是容易的,而计划总没有变化快。一大堆的想法真正落实下来的没几个。好在来日方长,写作也不是跺跺脚就立竿见影的事,慢慢来。《鹅桥》里有差异,有吸引,也有敌对,有含混和暧昧的东西,也许还有背叛和坚守。“父亲”与鹅桥的关系,“我”为什么被除了“小水”之外的鹅桥人集体不待见,见仁见智。当年小说写完,给一个好友看,他看不出写这个有何必要,让别人猜谜吗?他很不喜欢。他不喜欢,我反倒更高兴,因为我一直十分信赖他的眼光,而这个小说在他的审美之外。
……
多年前我患过神经衰弱的毛病,和小说里提供的药方一样,就是跑步、跑步、跑步,早上一次长跑,晚上一次长跑,几年后,神经不再衰弱了,但神经衰弱的后遗症留了下来,多梦。睡必有梦,课间十分钟趴在桌上眯一会儿也要做梦,睡没睡着脑子里都要有很多人走动。也像小说里写的,很多梦稀奇古怪,你会梦见自己变成很多人、很多动物和植物,但在梦里,不照镜子你也知道那些陌生的形象都叫你的名字。此类的梦如此之多,我在梦中已经不会为自己陌生的形象大惊小怪,连诧异一下都不会有。我是一个至今依然饱经梦境摧残的前神经衰弱者。当然,这些梦里也包括像小说中冯年遭遇的那样,连续几天做同一主题的梦,这些梦按照时间顺序,剧情呈递进趋势。
《六耳猕猴》和我的很多小说一样,先有题目。我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故事找上门来,但我觉得“六耳猕猴”会是一个好的短篇小说标题。关于六耳猕猴的知识,主要来自《西游记》和猕猴桃。它的形象和内涵与外廷在两者中已经表达得相当完备了。六耳猕猴这种动物人世间不存在,它只是孙悟空的心像,是大圣身体中的另一个自我,你说它虚它也虚,但你说它实它也实,它的虚与实全在你如何看待自己。以孙悟空的骄矜、刚愎与自我,六耳猕猴早晚要从他身体里跳出来,否则他永远看不清自己:六耳猕猴既是他的镜像也是他的“他者”,这个“无中生有”充满了辩证法的智慧。
如果说六耳猕猴是来给孙大圣醍醐灌顶、敲响警钟的,那么《六耳猕猴》中的屡屡出没在冯年梦里的那只子虚乌有的猴子,实在是要砸他的场子的。该不该砸,砸的效果如何,我也不知道,这得问冯年本人,还有费心劳神看过这篇小说的读者朋友。我能说的是,这只出没在冯年梦中的六耳猕猴,必定也出没在冯年的心里,和孙悟空一样。当然,它必定也在我的梦中,也在我的心里。
二○一五年五月十七日,知春里一八○四
《古代的黄昏》收入徐则臣写作中的风格另类的作品。
这一脉作品极少被评论家发现,如同“古代的黄昏”般,有被“遗忘”的风险。
在这一脉作品中,写作的笔触到达人世的角落与断层,写作的眼光到达世界的背面与影子。
《古代的黄昏》一书是鲁迅文学奖、老舍文学奖获得者徐则臣的短篇小说集,收入《鹅桥》、《西夏》、《六耳猕猴》等短篇小说代表作。共7篇,约15万字。徐则臣的创作风格悲悯深沉,有着朝向经典的愿望和博大厚重的质地。这部短篇小说集子同样展示了这样的风格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