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间》不仅是高尔基童年时代的自传，而且也是一个时代艺术性的史册，反映了俄国工业资本主义成长引起的小资产阶段手工业的瓦解过程。阿瘳沙的外祖父卡希林一家的破产，就是俄国十九世纪七十至八十年代的真实写照。书中真实地描写了人民下层的严峻的、阴暗的生活，也描述这个来自下层的少年建立了自己初步的世界观。

《在人间》是高尔基自传体小说三部曲中的第二部，描写了他从八岁起到社会上谋生的经历。他先后在鞋店、圣像作坊当过学徒，也在绘图师家、轮船上做过活。其间，他受尽欺凌、毒打、陷害，体验了社会底层生活的艰辛，认识到人性的丑恶。但善良的外祖母、正直的厨师、博学的药剂师等又让他看到人性光明的一面。

我来到了人间，在城里一条大街上的“摩登鞋店”里当了一名学徒。

我的老板又矮又胖，长了一张褐色的脸，皮肤很粗糙，满嘴青绿色的牙齿，眼睛总是湿漉漉的，还满是眼屎。我以为他是一个瞎子，为了得到证明，我就做了个怪相。

“别做鬼脸。”他低声说，语气却非常严厉。

我被他那双昏花的眼睛盯着，觉得极不舒服；而且，我不相信这种眼睛能够看得见。或者，他只是猜中了我在做鬼脸吧？

“我已经说过了——不许做鬼脸。”他说，声音压得更低了，说话的时候那厚厚的嘴唇几乎没有动。

“不要挠手。”他接着对我唠唠叨叨，声音中不带一丝感情，“记住，你是在城里大街上的一家第一流的铺子里做事！当学徒，你就应该站在门口，像雕塑那样……”

我不知道雕塑是什么样的，也没有办法不挠手指——我的两条胳膊，从臂肘往下长满了红斑和脓疮，疥螨咬得我实在难以忍受。

“你在家里都干些什么？”老板问我，这时他正在仔细地看着我的胳膊。

在我回答他时，他那个覆盖着花白头发的圆脑袋不停地摇晃着，说的话很让人难为情：

“捡破烂儿——这简直比讨饭还要糟糕；连偷东西都不如。”

我却自鸣得意地告诉他：

“我也偷过东西的。”

于是，他立即把手撑在账桌上——那两只手就像猫爪子一样，用他那双和瞎子一样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显出一副惊讶的神情，然后，他低声地说话了——声音有些嘶哑：

“什——么？你还做过小偷？”

我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讲给他听了。

“哦，这只不过是小事。但是，如果你在我的铺子里偷了皮鞋，或是偷了钱，那么，我就会把你关进大牢，一直要关到你成为大人……”

在说这番话时，他显得心平气和，但是，我却给吓坏了，因此，也更讨厌他了。

除了老板以外，这个铺子里还有雅科夫的儿子——我的表哥萨沙和一个大伙计，这个人脸庞红通通的，非常机灵，很会招揽生意。萨沙穿着红褐色的常礼服，有衬胸，系着领带，下身穿着一条散腿裤。他显得非常傲慢，眼里从来没有我。

带我去见老板时，外祖父拜托萨沙照看我，并教我干活。萨沙立即趾高气扬，眉头一皱，警告我：

“你必须听我的话才行！”

外祖父把手放在我头顶，硬将我的头压得低了下去：

“你一定要听萨沙的话，他不但年龄比你大，职位也比你高……”

萨沙立即瞪大眼睛叮嘱我：

“你要记住外祖父的话！”

就这样，从第一天开始，他就在我面前摆起了老资格。

“卡希林，不要总是瞪眼！”老板常常这样说他。

“我，我没有瞪眼睛，老板。”萨沙垂下头回答了一句，但老板却仍然不肯罢休。

“你不要总是绷着脸，顾客会以为你是一头山羊的……”

大伙计的脸上堆满了笑，老板很难看地撇着嘴，而面红耳赤的萨沙则躲到了柜台的后面。

我对他们的这种谈话很不喜欢，因为有好多词我都听不懂，有时候，我甚至以为这些人说的是外国话。  一旦有女顾客走进铺子，老板就会从衣兜里抽出一只手，抚摸着髭须，那甜蜜的微笑，使他满脸皱纹密布——但那双眼睛仍然跟瞎子一样，丝毫没有改变。而大伙计早已挺直了身体，恭恭敬敬地摊开了双手——他的胳膊肘紧紧地贴在腰间。萨沙则心惊胆战地眨着眼，竭力想把他那凸鼓的眼珠压下去。我站在铺子的门口，一边悄悄地挠着手，一边暗暗留心他们做买卖的规矩。

大伙计跪在女顾客的前面，张开手指来测量鞋的大小，动作很是奇妙。他的双手不停地在颤抖，小心翼翼地触摸着女人的脚，生怕一用力就会把脚碰疼似的，但实际上，这位女顾客的脚像一个倒放的溜肩形的瓶子那么肥。

有一天，一位太太抖动着脚，微微蜷缩起身子，说：

“哎哟，痒死我啦……”

“可，我们都是这么做的……”大伙计马上就热情地向她解释。

他纠缠女顾客的模样，实在是让人好笑，为了防止自己笑出声来，我扭过脸去，看着玻璃门。但是，我又总是按捺不住，想要看看他们是怎样做买卖的，因为我觉得大伙计的那副模样非常滑稽，而且，我也觉得自己永远不可能像他那样彬彬有礼地张开手指，那样灵巧地为陌生人穿好鞋子。

老板经常会躲到柜台后面的账房里去，同时还叫走萨沙，这样，就只有大伙计留下来和女顾客周旋了。一次，他触摸了一位长着棕色头发的女顾客的脚后，立即就将自己的拇指、食指和中指合在一起，吻了一下。

“噢，”那位女顾客叫了起来，“你真调皮！”

他却鼓起了腮帮子，吃力地说道：

“啧……啧啧。”

这时，我再也忍不住了，就哈哈大笑起来，为了防止自己由于大笑而站不稳，我抓住了门把手，结果把门推开了，我的头也撞到了玻璃门上——撞碎了一块玻璃。大伙计冲着我直跺脚，老板用他手指上的沉甸甸的金戒指敲打着我的脑袋，萨沙几乎要拧我的耳朵了。傍晚，我们回家后，萨沙狠狠地训斥了我：

“再这么胡闹，早晚会被别人撵走的！——到底有什么好笑的？”

接着，他解释道，如果大伙计得到了太太们的欢心，那么生意就会兴隆了。

“即使太太们并不需要买鞋子，她们也会因为想看看那个讨她喜欢的伙计而特地跑来买一双的。但是，你却这么不懂事！真叫人替你操心……”

这些话让我觉得非常委屈，因为从来没有一个人为我操过心，特别是他。

每天清晨，那个病恹恹而又脾气暴躁的厨娘总是要比萨沙早一个小时叫我起床。我必须把老板一家人、大伙计和萨沙的鞋子擦干净，刷好他们的衣服，把茶炊烧好，并给所有的炉子都准备好木材，再洗干净所有用来装午饭的饭盒。一到铺子里，我就马上开始扫地、掸灰尘，准备好茶水，把货送到顾客家去，然后，再回到老板家去取午饭。在我干这些事时，萨沙就得代替我做那个站在铺子门口的差事，他觉得干这件事有失体面，就常常骂我：

“真是一个懒家伙，要让别人来替你干活……”

苦恼和寂寞折磨着我。我以前的生活是很自由的，从早到晚，可以呆在库拉维诺的沙土街道上，也可以呆在浑浊的奥卡河边，还可以呆在旷野和森林里。但是，外祖母不在这里，也没有小朋友，没有一个可以谈话的人，偏偏生活又将它那些难看的、丑恶的内容展现在我的面前，让我气愤不已。  有时候，女顾客走的时候什么东西也没有买。那时，他们三个人就感觉自己受了侮辱。于是，老板立即就收敛起他脸上那甜蜜的微笑，向萨沙下命令：

“卡希林，收起这些货物！”

接着，他就开始骂人：

“呸！连猪也跑进来啦！这个蠢女人，一个人在家里闲得无聊了，跑到这里瞎逛来了。如果是我的老婆，我就……”

他的老婆干干瘦瘦的，黑眼睛，大鼻子，常常冲他跺脚大骂——就像对待奴仆那样。

事情往往就是这样，当一个熟悉的女顾客进来时，他们殷勤地鞠着躬，满嘴的甜言蜜语，但一等到送走了她们，他们就不三不四地议论起这个女人来。这时，我就恨不得跑到街上，追上那个女顾客，告诉她他们是怎样议论她的。

当然，我也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在背后说着别人的坏话，但是，这三个家伙议论起别人来的架势却实在令人气愤，他们那副架势就好像有谁承认了他们是最优秀的人物，并将审判全世界的权力交给了他们。他们总是在妒忌别人，从来没有夸赞过任何人，不管是什么人，他们都能指出一些缺点来。

有一天，铺子里来了一位年轻的女人。她的脸颊红扑扑的，两只眼睛闪动着光芒，当时，她身着一袭有着黑皮领子的天鹅绒大氅，衬得她的脸庞如同一朵绽放在皮毛领子上的鲜花。她脱下了外套，递给了萨沙，这时她显得更加美丽了。她那苗条的身材紧紧裹在了蓝灰色的绸衣中，钻石耳环晶莹闪亮。看到她，我不禁想起了风华绝代的瓦西莉萨，于是我确信无疑地认为：这个女人一定是省长夫人。他们恭恭敬敬地接待了她，对她点头哈腰，喋喋不休地说着奉承话。三个人在铺子里跳来蹿去，就像魔鬼一样，他们的影子映在了橱窗的玻璃上，摇曳不定，仿佛周围的东西都正在燃烧，正在渐渐消失，眼看着一切就要变成另外一种情景，另外一种模样了。

她很快就挑好了一双昂贵的皮鞋，离开了铺子。老板咂咂嘴，又吹了一声口哨，说：

“一条母狗！……”

“说明白点，是一个女戏子！”大伙计也说道，口气极为不屑。

于是，他们就开始议论起这位女人的几个情人，议论起她纸醉金迷的奢华生活来了。

午饭后，老板去铺子后面的那个小房间里去睡午觉，我乘机打开了他的金表，滴了几滴醋在机芯上。后来，我非常开心地看到老板醒来以后，慌慌张张地走进了铺子——手里拿着那块表，嘟嘟哝哝地说：

“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事？手表突然发汗啦！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事，手表居然会发汗！莫非，会有什么祸事临头？”

尽管铺子里的活和家里的活使我忙得不可开交，但我好像还是陷进了一种忍无可忍的苦闷之中，于是，我开始常常想这么一个问题：要干出一件什么样的事情，才会让他们把我撵出去呢？P1-3

马克西姆·高尔基(1868—1936)，原名阿列克谢·马克西莫维奇·彼什科夫，出生于俄国尼日尼·诺夫戈罗德(今高尔基市)。高尔基被列宁誉为“无产阶级艺术的最杰出的代表”。他一生著述很多，包括自传体小说三部曲《童年》、《在人间》、《我的大学》。

《在人间》是自传体小说三部曲中的第二部，描绘了他从八岁起到社会上谋生的经历。他先后在鞋店、圣像作坊当过学徒，也在绘图师家、轮船上做过活。其间他受尽欺凌、愚弄，甚至毒打、陷害，历经坎坷，饱尝了人世间的种种痛苦，体验了社会底层生活的艰辛，认识到人性的丑恶。但善良的外祖母、正直的厨师、博学的药剂师、高雅的“玛戈尔王后”又使他看到生活光明的一面。此外，他酷爱书籍，善于思考，从大量的文学作品中寻找着生活的目标、慰藉和力量，追求着正义和真理。五年后，他怀着进大学的希望准备到喀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