描摹英雄的张扬与放纵 感慨人性的深厚与杂陈,《六朝那些事儿》调侃大分裂时代的英雄与美人,一本关注魏晋六朝时期历史的新书!
魏晋六朝是个血肉横飞的时代,也是个浪漫透顶的时代;是个无处脱逃的时代,也是狼奔豕突的时代。本书从浩如烟海的史实中,拎出几条红线,从清谈当国、帝国瓶颈、后宫法则、五胡逐鹿、门阀政治到将相沉浮,用数十个有血有肉的人物串起历史,既讲清楚“六朝何以如此”的历史原由,又将这种历史必然性融进一个个偶然而感性的人生故事之中。
治史者可知微见著,而非专业者亦可以从中感受那个时代人们的挣扎与沉浮,痛苦与无奈,以及苦中作乐的逍遥。
中国历史上还没有哪一个时代能像魏晋六朝那样,展示出如此多姿多彩的历史意味和人生内涵。那是个血肉横飞的时代,也是个浪漫透顶的时代;是个无处脱逃的时代,也是狼奔豕突的时代。因为旧秩序已经碎落一地,人心散了,我们才看到了人性无限的可能性,看到了没有道德边界的张扬和放纵,看到了国人肉体及灵魂上的突围。举凡穷途之哭、闻鸡起舞、胡笳退兵、投鞭断流、抛果盈车、扪虱而谈、羊车巡宫、东山再起、梓泽丘墟,华亭鹤唳之类,其内涵的丰富性,至今令人感慨欷歔。
时代如此丰富,人性如此多彩。本书从浩如烟海的史实中,拎出几条红线,从清谈当国、帝国瓶颈、后宫法则、五胡逐鹿、门阀政治到将相沉浮,用数十个有血有肉的人物串起历史,既讲清楚“六朝何以如此”的历史原由,又将这种历史必然性融进一个个偶然而感性的人生故事之中。治史者可知微见著,而非专业者亦可以从中感受那个时代人们的挣扎与沉浮,痛苦与无奈,以及苦中作乐的逍遥。
扪扪虱,谈谈玄
——王衍和那个时代的清谈家们
要“风度”,不要温度
晋武帝司马炎刚登基的时候,想抽签卜一卦,看看大晋江山究竟能传几代。可惜手太臭,也可能天意如此,只抽得了个“一”。武帝脸色铁青,群臣们也大惊失色,低着头嗫嚅半天,不知说什么好。
这时候中书郎裴楷灵机一动:“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侯王得一以为天下贞。”
原来“一”也不算坏事啊,武帝这才转悲为喜,借坡下驴。群臣们也才擦擦脑门儿上的汗,松了口气。
裴楷所说的“天得一以清”之类,出自前朝(曹魏)玄学大师王弼注解《老子》“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的话。还是玄言妙语管用,关键时候救了大驾。要不然,司马炎这口气再也咽不下去了。
这则趣闻其实就是晋朝历史的象征:从一开始就和“玄”摽上了,其结局,也如卦签所示,有点儿“玄”。
两晋时代的“玄风”炽烈到什么程度,可以一例来说明。据《世说新语》“文学”篇记载:
殷中军为庾公长史,下都,王丞相为之集,桓公、王长史、王蓝田、谢镇西并在。丞相自起解帐带麈尾,语殷曰:“身今日当与君共谈析理。”既共清言,遂达三更。丞相与殷共相往反,其余诸贤略无所关。既彼我相尽,丞相乃叹曰:“向来语,乃竟未知理源所归。至于辞喻不相负,正始之音,正当尔耳。”明旦,桓宣武语人曰:“昨夜听殷、王清言,甚佳,仁祖亦不寂寞,我亦时复造心;顾看两王掾,辄翣如生母狗馨。” 这一幕当发生在东晋成帝朝(325—342年)太尉、国舅庾亮出镇江豫荆三州之时。此时中国山河破碎,匈奴胡羯在中原一带激战正酣,偏安江左的东晋朝也不太平,王敦苏峻祖约三支主力部队相继发难,挥师内向,局面刚刚平定,东晋朝的坛坛罐罐碎了一地,一片狼藉。庾亮灰头土脸,出镇外地避风头去了。其长史(军师兼秘书长)殷浩回到朝廷办事,王导王丞相当然重视得很,邀集了一帮当朝名流座谈。
这几位爷都是什么人物?王导王丞相不必说了,司马睿刚登帝座时邀其共坐龙床的那位爷;殷浩时为太尉庚亮长史,少有重名,后仕至扬州刺史、中军将军,在王导庾亮之后接过权杖,成为朝廷所倚重的头面人物;而桓温桓大将军,则为东晋少有的雄才;镇西将军谢尚(字仁祖)是东晋谢氏的立基人物;王濛王述名声虽然差一点儿,也是太原王家世族子弟,父祖都大名赫赫,后来都要左右朝政,此时为王导所辟,为丞相府秘书(掾)。
了解东晋历史的都知道,相继执掌东晋政柄的实际上就是王、庾、桓、谢四家。这几位能聚在一起的,怎么看也相当于政治局常委会议。即使不谈恢复中原,也总得谈点振衰起弊、肃宁江左什么的吧?
“来来来,先别忙,机会如此难得,咱们来析析玄理。”王丞相手拂麈尾,先给会议定调儿。
于是你来我往,清言玄语达于三更。末了,王导王丞相评价说:“正始”那时候也不过如此嘛!
正始是魏废帝曹芳年号(240-49年),当时出了何晏、王弼、夏侯玄等几位玄学大师,名噪一时,让后世艳羡得不得了。最有意思的是桓温桓大将军,第二天还在回味,看不上两王家兄弟鄙陋粗俗,词不达意,说了句粗话,就像今天骂人“你真农民”!
后世人总是难以理喻两晋人的心肝究竟怎么了。在那样一个时代,哀鸿遍野,火烧眉毛,依然能手摇羽扇,安坐如桩。其实,如果深入其中就会发现,晋人一直就是这么过来过去的。
据《世说新语》“简傲”篇载: 王子猷作桓车骑骑兵参军,桓问曰:“卿何署?”答曰:“不知何署,时见牵马来,似是马曹。”桓又问:“官有几马?”答曰:“不问马,何由知其数?”又问:“马比死多少?”答曰:“未知生,焉知死?”
又载:
王子猷作桓车骑参军。桓谓王曰:“卿在府久,比当相料理。”初不答,直高视,以手版拄颊云:“西山朝来,致有爽气。”
桓车骑即车骑将军桓冲,桓温的老弟,在桓温死后接管老哥的军队。王子猷即王徽之,大书法家王羲之的儿子、王献之的兄弟。
王徽之是《世说新语》中的知名人物。有一故事讲其曾居会稽山阴(今绍兴境内),睡到半夜,推窗一望,白雪茫茫,月色清朗,于是披衣起床,温一壶小酒,一边酌着一边摇头晃脑地咏诵左思的《招隐诗》:“经始东山庐,果下自成榛。前有寒泉井,聊可莹心神。峭茜青葱间,竹柏得其真。弱叶栖霜雪,飞荣流余津。爵服无常玩,好恶有屈伸。结绶生缠牵,弹冠去埃尘。惠连非吾屈,首阳非吾仁。相与观所尚,逍遥撰良辰。”读着读着,忽然想起了当时隐居在会稽郡剡县(今绍兴市嵊州)的老友戴逵(字安道),于是趁着夜月、划着小船去寻访。划了一夜,天亮时才到。可划到门口又折回去了。有人不解:你这不是瞎折腾吗?王子猷回答:“本乘兴而来,兴尽而返,见不见有什么关系呢?”
王家少爷就这么神道。
而桓冲是职业军人,比较务实,做派自然与王家子弟不同。问的都是实实在在的“俗事儿”。两人的对话堪称“秀才遇到兵”的经典。
王徽之书读得多,回答桓冲的话皆引经据典。“不问马”和“未知生,焉知死”都是《论语》中如假包换的原版原话。可问题是你一管马的“弼马温”,不问马有几匹。不知马之死活,连自己是干什么的都稀里糊涂,估计把桓冲给气晕了。桓冲按压住心头火气,说你既然在其位,总得干点正事吧?王徽之用手版戳着脸颊,作不思人间烟火状,不紧不慢地来了一句:西山空气不错。
桓冲一听,当场吐血。摊上了这位爷做下手,头撞南墙死了算了!
谢安谢太傅的名头儿更大,职位更高,摆酷的架势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前秦帝国苻坚天王近百万大军列阵开过来,“投鞭断流”,黑云压城城欲摧。谢安这厢呢,躲到山里和客人下围棋,谈笑 自若。并不是谢安手握诸葛孔明之计,成竹在胸,要的就是这个 “山崩不为之变色”的派头。在胜利消息传来后,谢安还是不紧不慢地说了一句“小儿辈遂破贼”,好像没那回事儿一样。只是在进入内屋时,因脚步太慌乱,踩断了木屐的后跟。
历史真让人捉摸不透。要不是真有其事儿,谁都想象不出历史上著名战例“淝水之战”竟然这么不可思议。这个力量对比如此悬殊的一仗,硬被一句“你往后挪一挪,咱俩腾开了地儿决一死战”的话所彻底扭转。谢太傅鸿运当头,喝凉水都能饱肚子,那种“谈笑静胡沙”的淡定神态,也让后世诗仙李白的景仰之情有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
上面说的都是大人物,小人物呢?
据《世说新语》“言语”篇载:
孙齐由、齐庄二人,小时诣庾公。公问齐由何字,答曰:“字齐由。”公曰:“欲何齐邪?”曰:“齐许由。”齐庄何字,答曰:“字齐庄。”公曰:“欲何齐?”曰:“齐庄周。”公曰:“何不慕仲尼而慕庄周?”对曰:“圣人生知,故难企慕。”庾公大喜小儿对。
庾公即上文所提庾亮庾太尉,而孙齐由、孙齐庄为庾亮帐下参军孙盛的儿子,算不上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他们要“齐”的人物,庄周大家都知道;而许由则是尧帝想把皇帝宝座让给他、吓得逃到深山野涧里洗耳朵的那位爷,他觉得尧帝所说禅位于他的话,简直就是向他耳朵里灌粪。“齐由”、“齐庄”这名字就像国人解放前多取名富贵有财、“文革”时多取名卫红卫东、现在则娜娜露露一样,表明当时人的追求、风尚、旨趣所在。
于腐朽中觅见神奇,于溃烂处看到桃花,于血腥中尝到甘甜。魏晋时人似乎生来就有这个风度。
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魏晋风度是从何时何处何人发轫的,目前看仅有蛛丝马迹;等到大家关注这类标高立异的行为时,这种“风度”已经像今天的时髦青年把头发染得枯黄一样,蔚然成风矣。
此前,谈玄之风已露端倪。建安(汉献帝刘协年号)时曹丕曾做了篇《与朝歌令吴质书》:每念昔日南皮之游,诚不可忘。既妙思六经,逍遥百氏,弹棋间设,终以博弈,高谈娱心,哀筝顺耳。弛骛北场,旅食南馆,浮甘瓜于清泉,沉朱李于寒水。白日既匿,继以朗月,同乘并载,以游后园。舆轮徐动,宾从无声,清风夜起,悲笳微吟,乐往哀来,怆然伤怀,余顾而言,斯乐难常,足下之徒,成以为然。
曹丕为开魏之君,乱世奸雄曹操立其为嗣,看中的是其文韬武略胜于其弟曹植一筹。可这曹丕,念念不忘的,还是昔日“高谈娱心,哀筝顺耳”的“南皮之游”。
而曹植,虽以文章名世,却不太把做文章当成多了不起的事儿。这山望着那山高,老婆总是别人的好么!曹植一开始也是想带兵打仗、建功立业的,于魏明帝太和二年(公元228年)呈上《求自试表》一疏。文称:
窃不自量,志在授命,庶立毛发之功,以报所受之恩。若使陛下出不世之诏,效臣锥刀之用,使得西属大将军,当一校之队;若东属大司马、统偏师之任。必乘危蹈险,骋舟奋骊,突刃触锋,为士卒先。虽未能擒权馘亮,庶将虏其雄率,歼其丑类。必效须臾之捷,以灭终身之愧,使名挂史笔,事列朝荣。虽身分蜀境,首悬吴阙,犹生之年也。
可是魏明帝曹叡不听这一套,反而于次年徙封其于东阿(今山东东阿)。曹植屡遭压抑,文人骨子里的那股逍遥避世的水,就咕咕嘟嘟地冒了出来。
其《释愁文》也是传世名篇,文借“玄灵先生”之口表达了其自我解脱之方:
方今大道既隐,子生末季。沉溺流俗,眩惑名位。濯缨弹冠,谘趣荣贵。坐不安席,食不终味。遑遑汲汲,或憔或悴。所鬻者名,所拘者利。良由华薄,凋损正气。吾将赠子以无为之药,给子以淡着反着都能说些道道儿,而《庄子》提供的神游天地、物我归一的境界,以及洒脱富丽的辞藻,着实让当时才俊找到了“众妙之门”。于是立即像绿头苍蝇看到了粪堆一样,扑了上去。即便对于儒家经典的“五经”,当时人也是束阁《诗》、《书》、《礼》、《春秋》,而专重《易》。当时不少大才,都像上面所提到的孙齐庄孙齐由那么认为的:孔圣人是几千年出一个,是一般人做不来的,而老庄倒可一试。
到了正始时代,谈玄论道、说易解卦已经蔚为大观。以尚书令何晏为首,尚书郎王弼、征西将军夏侯玄等,个个都是行家里手。即使现在读老读庄,有时还得翻拣一下他们的注解。由正始名士打头,竹林名士继之,中朝名士接过衣钵,过江名士薪火相传,’西晋以及江左五朝再也没有和玄风脱开干系。越到后来,越是跟风者无数。至于其说道儿,随着佛教的传人,连释理也夹杂进来。
谈玄说道也成了两晋名流比拼风流、较量才智、PK高妙的最佳所在。不像现在的女明星,比比包包、衣裳首饰或者老公多大款什么的就可以了。
《世说新语》记载了不少这样的PK(Player Kill,对打,单挑)场面。仅拣几例如下:
何平叔注老子,始成,诣王辅嗣,见王注精奇,乃神伏,曰:“若斯人,可与论天人之际矣!”因以所注为道、德二论。 按:平叔为何晏字,辅嗣为王弼字。两人都是玄学大家,还算互相服气。就像爱因斯坦说:这个人智商140,可以跟他谈谈相对论了。但下九流就不一样了,拼得你死我活。
谢镇西少时,闻殷浩能清言,故往造之。殷未过有所通,为谢标榜诸义,作数百语,既有佳致,兼辞条丰蔚,甚足以动心骇听。谢注神倾意,不觉流汗交面。殷徐语左右:“取手巾与谢郎拭面。” 镇西将军谢尚年轻时听说殷浩清言玄语十分了得,就去造访,一听,果然惊心动魄,竟听得汗流浃背,彻底服了,而殷浩还不依不饶,让人拿块面巾给谢郎擦汗。
孙安国往殷中军许共论,往反精苦,客主无间。左右进食,冷而复暖者数四。彼我奋掷麈尾,悉脱落,满餐饭中。宾主遂至莫忘食。殷乃语孙曰:“卿莫作强口马,我当穿卿鼻!”孙曰:“卿不见决牛鼻,人当穿卿颊!”
孙安国即孙齐由老爹孙盛,和殷浩同在庾亮手下听差。孙安国也有两下子,不大服殷浩的气,两位唇刀舌剑,谈得天昏地暗,还没有比出长短。饭都凉了,热了四次,结果论着论着,竟打起来了,这场面跟现在台湾省“议会”开会时有一拼。
支道林、许、谢盛德,共集王家(按:许、谢、王指许询、谢安、王濛),谢顾诸人曰:“今日可谓彦会,时既不可留,此集固亦难常,当共言咏,以写其怀。”许便问主人:“有《庄子》不?”正得《渔父》一篇。谢看题,便各使四坐通。支道林先通,作七百许语,叙致精丽,才藻奇拔,众咸称善。于是四座各言怀毕。谢问曰:“卿等尽不?”皆曰:“今日之言,少不自竭。”谢后粗难,因自叙其意,作万余语,才峰秀逸,既自难干,加意气拟托,萧然自得,四座莫不厌心。支谓谢曰:“君一往奔诣,故复自佳耳。”
按:支道林姓支名遁,道林为其字。支道林也是一个神道的人,《世说新语》录有其趣闻数则。曾养马数匹,可养不好,病怏怏的不成样子,别人嘲笑,支道林自称“贫道重其神骏”。又好鹤,怕飞了,把鹤的翅膀毛都给剪掉了,结果鹤低头顾翅,一副非常懊丧的样子。支道林也很没趣儿,养到其羽翼长成时,放飞算了。
支道林兼通释道,以释人道,常有高论,胜人一筹。其解《庄于》有一绝。此前向秀(字子期,嵇康打铁时在旁边拉风箱的那位)、郭璞(字子玄,预测大师,给两晋很多名人算过命,皆如所言)解《庄子?逍遥游》义说:“夫大鹏之上九万,尺鷃之起榆枋,小大虽差,各任其性。苟当其分,逍遥一也。然物之芸芸,同资有侍,得其所待,然后逍遥耳。唯圣人与物冥而循大变,为能无待而常通,岂独自通而已。又从有待者不失其所待;不失,则同于大通矣。”
P1-10
引言:无可作为的时代及其行为艺术
王仲宣好驴呜,既葬,文帝临其丧,顾语同游日:“王好驴鸣,可各作一声以送之。”赴客皆一作驴鸣。
这位王仲宣不是别人,为“建安七子”之一的王粲,有《七哀诗》和《登楼赋》传世。王粲少有重名,十七岁时到西京长安拜访左中郎将、文学家蔡邕(即蔡文姬老爹),蔡邕“倒屣迎之”。古人席地而坐,有客来,方起座穿鞋迎接,王粲虽然年纪轻轻,名声却大,蔡邕不敢怠慢,急忙起身迎客,连鞋子都穿倒了,可见多么看重。
王粲在长安呆了一段时间,觉得太嘈杂了,遂南下荆州,投靠亲戚、荆州牧刘表去了。刘表本一庸才,老眼昏花,一看王粲相貌丑陋,不大待见。王粲很生气,后果很严重,等刘表死后,王粲用一张嘴,硬是说服了刘表的儿子刘琮,把大好河山拱手送给曹操。曹操长得也是沟壑纵横,十分中国,一看王粲那模样,“王八看绿豆”,对上眼了,遂惺惺相惜。赐王粲爵关内侯,后迁军谋祭酒(参谋主任)、侍中。建安二十年(215年),王粲随大军伐吴,可惜在征途中病卒。曹操世子曹丕亲自来参加葬礼。
如果按现在的规矩,这么个人物死了,储君曹丕肯定要盖棺定论地颂扬几句“军事家、艺术家”之类的,可曹丕不,就在葬礼上颁布一道口谕:各位公卿,仲宣生前喜欢驴鸣,咱们学一学驴叫,给他送行吧。于是曹丕带头,王公大臣们一个个尖起嗓子,一阵干嚎,此起彼伏,煞是壮观。
无独有偶,《世说新语》“伤逝”篇又载:
孙子荆以有才,少所推服,唯雅敬王武子。武子丧时,名士无不至者。子荆后来,临尸恸哭,宾客莫不垂涕。哭毕,向床曰:“卿常好我作驴呜,今我为卿作。”体似声真,宾客皆笑。孙举头日:“使君辈存,令此人死!”
孙子荆即两晋名士孙楚。孙楚才大气粗,谁都瞧不上眼儿,因此官也做不大。四十好几了,才“始参镇东军事”,做了镇东将军石苞的幕僚。石苞后来官至西晋“三公”高位,有一儿子石崇名头更大,为西晋首富。可孙楚连石苞也看不上,初次见面的时候,只打个长揖,随随便便地冒出一句:“天子叫我来参你的军事。”对长官如此,气得石苞眼冒金星!
但不知怎的,孙楚偏偏和同为官宦子弟的老乡王武子关系好。王武子即太原王家子弟王济,晋武帝司马炎的驸马,“用人乳饮豚”、“买地作埒,编钱币地竟埒,时人号为‘金沟”’的那位爷。孙楚年轻时想隐居,对王济说:“当欲枕石漱流”,这词儿很“拽”,可孙楚太急于表白了,一脱口却成了“漱石枕流”。王济笑得肚子痛:“流可枕?石可漱乎?”孙楚果然才大,遂脑筋急转弯儿,将错就错:“所以枕流,欲洗其耳;所以漱石,欲厉其齿。”大家现在上庐山白鹿洞书院,旁边有“漱石枕流”石刻,用的就是这个典。
当年司马昭谋将伐吴,想不战而屈吴之兵,下给东吴末帝孙皓的劝降书就是孙楚给捉刀的,文辞飞扬跋扈,排山倒海,兹录一段,从中可见孙楚其才:
方今百僚济济,俊父盈朝,武臣猛将,折冲万里,国富兵强,六军精练,思复翰飞,饮马南海。自顷国家整修器械,兴造舟楫,简习水战,楼船万艘,千里相望,刳木已来,舟车之用未有如今之殷盛者也。骁勇百万,蓄力待时。役不再举,今日之师也。然主相眷眷未便电发者,犹以为爱人治国,道家所尚,崇城遂卑,文王退舍,故先开大信,喻以存亡,殷勤之指,往使所究也。若能审势安危,自求多福,蹶然改容,祗承往锡,追慕南越,婴齐入侍,北面称臣,伏听告策,则世祚江表,永为魏藩,丰功显报,隆于今日矣。若犹侮慢,未顺王命,然后谋力云合,指麾从风,雍梁二州,顺流而东,青徐战士,列江而西,荆扬兖豫,争驱八冲,征东甲卒,武步秣陵,尔乃王舆整驾,六戎徐征,羽校烛日,旌旗星流,龙游曜路,歌吹盈耳,士卒奔迈,其会如林,烟尘俱起,震天骇地,渴赏之士,锋镝争先,忽然一旦,身首横分,宗祀沦覆,取戒万世,引领南望,良助寒心!夫疗膏肓之疾者,必进苦口之药;决狐疑之虑者,亦告逆耳之言。如其犹豫,迷而不反,恐俞附(注:黄帝时良医)见其已死,扁鹊知其无功矣。勉思良图,惟所去就。
可惜使臣胆小,怕吓着人家,硬是没敢递给孙皓。
孙楚和王粲王仲宣一样,有一绝活儿,以善驴鸣闻名天下。扬头二叫,把王济王武子叫得花枝乱颤、心悸神摇。知音先走了,孙楚伏尸恸哭,就在王济尸体旁做最后的“告别鸣”,而且“体似声真”:形体动作像驴,声音更像驴叫。这么个严肃的场合,连吊客们都哄堂大笑。可孙楚一脸庄严,骂他们:真是老天不开眼啊,竟然让你们这些蠢货活着,而让王武子死了!
魏晋时人就是这么酷,从皇帝到平头百姓,有时真是没点儿正经。现在的小青年哼个摇滚、跳个街舞什么的,以为很酷,其实跟魏晋人比起来,那真叫小儿科。
不信你去翻翻《世说新语》,那简直就是一幕幕的“语言艺术”、“行为艺术”,怪诞、奇特、不可理喻、令人发噱,转而又振聋发聩。实际上,我们今天称为“艺术”的行为艺术,没有一个能像魏晋时人那样,真真是骨子里的艺术。
钟会算个人物吧?魏太傅、大书法家钟繇之子,《三国演义》里最后收降蜀汉的那位爷,征西大将军。钟会少负英才,小时候和哥哥钟毓去见曹丕,钟毓脸上“汗出如浆”,而钟会自若,文帝问:你怎么不出汗?钟会回答:“战战栗栗,汗不敢出。”可见机智。后以“精练有才辩”见宠于司马昭,听说竹林名士嵇康不是凡人,便去造访。去时嵇康正在家门口柳树下打铁,没拿正眼看他。钟会没趣儿,正要悻悻离去,嵇康一边叮儿哐当打铁,一边问:“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钟会也不是凡鸟儿,答道:“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
——如此机锋,真是酷毙了!
有人说这是在平常岁月,装装酷算不得什么。那么,你再看看关键时刻。
钟会不受待见,回去就在司马昭耳边参了一本,说嵇康这家伙“言论放荡,非毁典谟,帝王者所不宜容。宜因衅除之,以淳风俗”。意思是说嵇康搞自由化,没有把思想统一到孔孟主义上来。司马昭一听很生气,后果也很严重,找个借口将嵇康载于东市问斩。《世说新语》载当时隋形:
嵇中散临刑东市,神气不变。索琴弹之,奏广陵散。曲终日:“袁孝尼尝请学此散,吾靳固不与,广陵散于今绝矣!”
嵇康被砍头的时候,神色依然,要了副琴,弹了曲《广陵散》,然后引颈就戮,只遗憾此曲从此失传矣。
西晋文学家刘琨,为中山靖王刘胜之后,不像刘备只是个冒牌货,“何为百炼刚,化为绕指柔”这句大家很熟悉的诗,即出自其手。刘琨年轻时也是轻佻无操之徒,吟诗唱和,花天酒地。但是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胡羯乱起之后,刘琨出刺并州(今山西),攘袂奋力,左冲右突,硬是在胡乱最炽的并州辟出一块“飞地”。
当时,并州首府晋阳(今太原)已经陷于匈奴胡羯的八面埋伏之中。晋阳城常常被刘聪石勒部队重重包围,城门就是战场。城中兵寡人稀,孤守无援。刘琨也是窘迫无计,于是一袭白衣,乘着夜月,登上城楼“清啸”。
所谓“啸”,鲁迅先生认为是吹口哨;我认为是用胸腔发出阵阵时而高亢、时而低沉婉转的咏叹,和“三大男高音”的卡雷拉斯的那种差不多,“清”即无伴奏,与我们现在所说“清唱”的“清”同义。
“啸”在魏晋风度里跟“驴鸣”一样,也是名士们的拿手活儿。阮籍就很善“啸”,声闻数百步之外,有一回听樵夫讲苏门山(位于新乡市百泉,系太行山支脉,山顶有啸台,为当时隐士孙登隐居长啸处)出了位“真人”,阮籍就去寻访,可这位“真人”不理阮籍的茬儿,阮籍于是“长啸”。啸完离去,走到半路上,“闻上噌然有声,如数部鼓吹,林谷传响”。回头一看,原来是“孙真人”在长啸。
也奇怪了,在那样一个杀红了眼、人性恶大释放的年代,刘琨的这一阵清啸竞有如此大的力量:“贼闻之,皆凄然长叹。”刘琨趁热打铁,又在夜阑人静时,乘着清风明月,携一管胡笳登楼吹奏,呜呜咽咽,悲哀怨恨之声,沁人肺腑,“贼又流涕欺欷,有怀土之切”。拂晓时分,再继续吹,“贼并弃围而走”。
“胡笳退兵”的典故,即由此而来。
这样的场景太多了,以至于我们对那个时代经常产生错觉。
实际上那是中国历史上最黑暗的时代。从汉末董卓进京、天下大乱开始,中间经西晋二十多年的短暂统一,便再次天下大乱,直到公元589年隋文帝杨坚灭陈,天下重归一统,历时三百八十余载。
其间,最少二国并立,最多十一国并立,那些霸有巴掌大地方的土皇帝还不算。国与国之间,征战讨伐,攻城陷垒,坑卒杀降,血流成河;而一国之内,钩心斗角,谄讦谋争,帝柄夕移,血光满庭。经此离乱,神州板荡,中原支离,烟柳繁华,终成丘墟。遑论田妇村夫、引车卖浆者流,便是皇亲帝胄、金柯玉叶,亦辗转流离,埋骨粪土。
东汉经董卓之乱后,曹操有诗日“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而西晋“八王之乱”时,刘琨刺并州,描述路上所见:“目睹困乏,流移四散,十不存二,携老扶弱,不绝于路。及其在者,鬻卖妻子,生相捐弃,死亡委危,白骨横野,哀呼之声,感伤和气。”鲁迅先生讲中国人“做不稳奴隶的时代”,大概以此时为甚。
明人顾炎武论史时说:中国历史上有亡国与亡天下之别,所谓亡国,为易姓改号,皇帝轮流做;而至于大道不行,风俗沦丧,骨肉相食,形同禽畜,则为亡天下。(《日知录》)较之魏晋六朝乱世,实为天下之亡也。
世道如此,我们很难想象当时人竟然活得如此高标立异。
实际上,不仅其中的个体行为超乎我们今天所能正常理解的范围,就是两晋南北朝本身,也可算作中国历史的“红杏出墙”期。我们无法把它纳入正常的朝代更迭范畴。比之于家庭,给人的感觉是《婚姻法》已经消失,只要你愿意,或者你有强劲的实力,似乎和谁都能来上一腿。这不仅仅是指男女关系。关于权力,关于金钱,关于道义,关于人性,莫不如是。
如果将中国历史比喻成一条波浪翻滚的长河,两晋南北朝那一段恰如洪流决堤,汹涌澎湃,狼奔豕突,冲毁了原有的秩序和一切。生活在其中的人们,不知道它究竟奔向哪里,收口何方。有如迷途羔羊,不知所来所去,不知所始所终。即便其中一些思虑较深者,也深感单薄和无力,传统既不可收拾,又拿不出能收拢人心的主义和思想。而那些身体力行的无数弄潮儿,想挺立潮头,但往往扑腾几下,又迅即被滚滚洪流淹没。势单力孤者如黔首百姓,则更只能随波逐流,苟且偷生。
所以,我们在那个时代,也只有在那个时代,才看到了那么多让我们至今也百思而不得其解的行为。
以靳准为例。靳准为匈奴所建汉赵(前赵)政权第三任皇帝刘聪朝国丈。靳准任中护军(中央警备部队司令)时,刘聪到他家转悠,看见其两个女儿靳月光、靳月华皆貌美如花,便立地摁倒,铺床开苞。滋味果然不错,不久立靳月光为皇后,月华为贵嫔。有这两个女儿一左一右狂吹枕边风,靳准也由此参预军国要务。不久,靳准设计杀掉皇太弟(皇位继承人)刘义,深得刘聪儿子刘粲信任。待刘粲继位后,靳准的又一个小女儿被刘粲立为皇后。这样,一家二后一嫔,贵宠无比,位极人臣。
这些行为,都还在我们能理解的范围之内,可不久,靳准的怪诞就显露出来了。 靳准让女儿在刘粲耳边吹风,说您得位不正,谁谁谁想把你拉下马咔嚓了,刘粲一听,一天之内把刘姓皇族的亲王们杀了个干干净净。然后,靳准亲率精兵,全副武装,冲入宫内,把刘粲抓过来,痛骂半天,一刀砍头。杀掉刘粲后,靳准下令:“刘氏男女,无少长皆斩东市。”凡是在首都平阳(今山西临汾)的匈奴刘姓宗亲,全族被杀,一个不漏。同时,靳准又下令刨开前任帝刘渊、刘聪的陵墓,把刘聪的尸体扶跪于地,再砍下这位死皇帝的脑袋,并命人一把火把刘氏宗庙烧个干净。
独揽朝权,备受尊荣,还不满足,还要干掉自己的女婿,让女儿守活寡,这样做,只能理解为靳准想自己干皇帝了。可让人百思难解的是,靳准把刘聪从西晋朝缴获的传国玉玺捧出来,对汉人胡嵩说:“今以传国玉玺付汝,还人晋家。”胡嵩眼睛睁得老大,以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不敢接。靳准大怒,一剑把胡嵩捅死。然后派出使臣,对晋朝的司州(河南北部)刺史李矩说:“刘渊乃屠各小丑,因晋之乱,矫称天命,使二帝(怀帝、愍帝)幽没。我欲还二帝梓宫,请以上闻。”远在建康(南京)的东晋元帝司马睿接信后,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脑袋,不知如何应答,错过成为正版皇帝的机会,到死也没摸着那柄传国玉玺。
靳准的头不久被老弟砍掉,死不足怪。问题是靳准如此深藏不露,潜伏几十年,他的目的何在?
我苦思冥想半天,硬是找不出一个说服自己的理由。我怀疑他是上天派来的,专门为灭掉首开胡乱之源的匈奴刘氏家族的。只有这么想,才算有点儿理解。
其实,正因为没有秩序,没有法则,我们才看到了人性的无数可能性,看到了没有道德边界和人性底线的张扬和放纵,看到了国人个体以及群体的突围。无论英雄还是竖子,兀自任性使气,各运其念,各彰其彩,怪招迭出,奇巧用绝。举凡汉家英杰、匈奴豪强、鲜卑健儿、羯氐雄才、羌巴俊秀,纷纷弯弓走马,飞踏山河,逐鹿千里,传檄四方,攻坚伐谋,成王败寇。而末路小才,粉墨儒吏,亦择枝而栖,施才逞能,或啸傲山林,趁火打劫。而更多深感无力者或看破红尘者,亦放浪形骸,纵情山水,长啸当哭,或枯灯打坐,寻找内心的安宁。
所以,我们在那个时代既能看到投鞭断流,击楫中流,也能看到抛果盈车,玉体横陈;既能看到嵇康翻青白眼,王猛扪虱而谈,祖逖闻鸡起舞,刘琨胡笳退兵,也能看到武帝羊车巡宫,石虎舔血杀子,苻坚一声叹息,谢安携妓东山。
时代如此丰富,人性如此多彩,让我们对那个漫无边际的时代充满恐惧,也充满好奇。可是也因为史事太杂、人物太多了,非专业史家往往对这一段历史理不清头绪,错过了一幕幕连台好戏。
某不揣浅陋,选择两晋时期从帝王后妃、权臣宰相,再到将军文人等数个不同人物,既串起史实,又揣其胸臆,想其人生,意欲由此窥斑知豹,从不同侧面来感受生活在那个时代的人们的振作与挣扎、痛苦与无奈,以及苦中作乐的逍遥。
“碧野朱桥当日事,人不见,水空流。”世事沧海桑田,人生如此无奈。我们和那个时代的人们一样,既要成为历史,也为历史所左右。但不管世事如何,人终究还是要“活着”,而且“痛并快乐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