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是三岁的时候才会说话的，他说的第一个字就是“飞”。五岁的时候鸟学会了爬，他总是往高处爬，然后双手展开，往下跳。八岁的时候，鸟终于学会了走路，也开始了往更高的高处爬，爬上房屋，爬上那些高大的树，然后往下跳。于是那些树木长高一根，就被砍伐一根。每一次飞翔，都给他的肉体带来难以愈合的伤痕和痛苦，因为一次次受伤，最后他只得在地上爬行。但是“鸟”却从来没有放弃自己飞翔的梦想……

一个因为强奸女病人而遭受牢狱之灾的医生，出狱后来到一个偏僻的小村庄“秦村”，开始了他的逃避的生活。在这里，他遇到了一个很奇怪的病人，“鸟”。“鸟”总认为自己可以飞起来，并且一直不间断地进行着他的“飞翔”——从高高的树上、房顶上或者悬崖上往下跳，每一次飞翔，都给他的肉体带来难以愈合的伤痕和痛苦，因为一次次受伤，最后他只得在地上爬行。但是“鸟”却从来没有放弃自己飞翔的梦想……

桥是爱城人。桥是因为一件很不光彩的事情而来到秦村的，桥以为，就算他死去一百年，骨头沤烂成泥，这件不光彩的事情还是会像村口那棵已经枯死大半的老槐树疙瘩蔸上的绿叶，依旧生机勃然地长在秦村。

桥才到秦村的那些日子，秦村就像节日一样热闹，个个喜气洋洋，众口传诵着他的那件不光彩的事情，他们说那件事情的时候绝对不会背着桥，反而是生怕他不知道似的高腔高调，他们才不会顾及桥的面子呢，桥是谁？桥是秦村之外的陌生人，跟秦村没有丝毫关系，他到秦村，是因为秦村是他无处可去而不得不来的避难地。

喂，你知道么？

他们就这样开了头，先是两个人对说，然后三个人相互抢着说，随后人越聚越多，个个都为了抢夺话语权而提高声调，高高地扬起脖子，如同一群争食的喧哗的鸭子。他们个个唾沫横飞，口水汇聚成了溪流，眼看就要淹没到桥的脚踝了，他们突然住了嘴，一起扭头看着站在一边的桥，模样竟是那么无辜和无助。

嗨。有人冲着桥吆喝。

怎么？桥问。

说说你的那事，你的那只耳朵是怎么不见了的？说说，说说……人们散开了，向桥走过来，很快就将他围在中间。桥艰难地挤开人群，站到桌子后面去，拿起一把剪刀，不满地说，我来的时候不是就已经跟你们说过了么？

人们看看桥手上那雪亮的剪刀，后退了一下，但是又很快涌了过去，要不是那张结实的桌子挡住，他们就要扑在桥的身上了。桥叹口气，知道自己要是再不说一遍，他们肯定不会罢休的。

桥说，我是被人陷害了的！

桥的话刚一出口，就有人狠狠地冲着墙上唾了一口，接着嗤笑起来，你还骗我们？我们有人去爱城了，专门打听了你的事，还在一面老墙上看见了一张法院的宣判告示……

桥面如死灰，他颓然坐下，剪刀掉在地上。

人们哄笑起来。

秦村的人们都知道桥并不是被人陷害的，他完全是咎由自取。桥是爱城医院的一位医生，人刚离开学校，还在前往爱城的长途汽车上，他的名声就传遍了爱城的大街小巷，那些重病患者个个喜上眉梢，彼此安慰说，好了，桥来了，桥来了我们就活得成了。

桥果然是高手，那些等待死亡的病人们满怀希望地被他一个个送到死神手里，全都像严重的呼吸骤停患者，进入梦乡之前还念叨着明日早餐的美味，殊不知醒来睁开双眼，看见的不是丰盛的菜肴，而是死神冰冷的面孔。桥被勒令停止工作，但是慕名前来者却络绎不绝。直到有一天，一位前来医治腹胀的女病人，使得院方见识了桥的高超本领。那女病人身患腹胀病已经有十八年时间，也就是说，女病人从一出生就腹胀，痛苦让她的脸上从来就没有过笑容。就在女病人和她的父母感到绝望的时候，他们听到了桥的名声。三天过后，女病人膨胀如鼓的肚皮消了，她的笑容在大家的欢呼和掌声中，带着桥的好名声云雀一样四处飞翔。

五个月后，女病人死了。她的尸体躺在担架上，就像当初前来找桥一样被她的父母抬到爱城医院。一进门，那对痛苦的老夫妇就高声吆喝，桥呢？狗日的桥呢？他们的声音里充满了怒火，充满了仇恨。人们这时候才发现，那女病人的肚皮又膨胀得如同一面鼓了。

桥逃了。但是很快就被抓了回来。桥的所有申辩，都在那个腹胀女病人的肚子被剖开的那一刻停住了，女病人的肚子里不是堵塞了的血水，也不是淤积不消化的食物，而是一个手足齐全的娃娃。女病人的爹娘跪在他们的女儿面前，嚎啕大哭，哭着哭着，他们猛地从地上弹了起来，炮弹一样冲向桥，桥被撞飞了起来，跌倒在地上。那女病人的爹娘扑过去，撕桥，咬桥……桥很快就被撕扯得一丝不挂，鲜血直流，他的一只耳朵就是在那场血肉横飞的撕咬中遗失了的。

作孽啊！桥，你这猪狗不如的东西……狗日的桥！女病人的爹骂着骂着就噎住了，背过气去。桥惊恐地趴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多年以后，桥回想起当时的场景，回想起女病人的爹满嘴鲜血，嘴角还挂着一丝肉丝，桥就怀疑，他多半是被自己的那只耳朵噎得背过气去的。

桥从班房里出来，他蓄了胡子，忐忑不安地行走在爱城的街道上，他侥幸地以为谁都不会认得他了。然而当他刚大胆地尝试着和一个路人四目相视的时候，他就被叫出了名字——

你是桥吧！怎么？刑满释放了？那人问。

桥夺路而逃。

傍晚时分，桥从角落里钻了出来，他知道自己再不可能到大街上去了，他游荡在小巷里。然而就在无意间，当他从一张纸上看见自己的名字后，他决定选择自杀，永远地离开爱城，将自己和自己那劣迹斑斑的名声永远抛弃。那是一张很阔大的纸，贴在一面老墙上。桥当初被宣判的时候，起码有不下一千张这样的纸，像这样被规整地贴在这样的老墙上，向世人宣告他的罪行，并兼有警示和警世之用。

掰着指头算算，桥在班房里呆了有多少个年头？三年？五年？不，是十年！十年啊！桥松开手，垂立在那张布告面前，浑身颤栗。十年了，多少风雨日夜啊，但是这张纸，这张布告，却还高高地张贴在这里，没有一丝损坏，余威四射。P2-5

按照要求《鸟人》应该有个序言。这是个很麻烦的事情。之前有出版社要出我的几部书稿，合同签订了，一切似乎都很顺利。洋洋得意之余，心想为了增加作品的分量，去求了几个我很崇敬的大腕朋友写序言，序言写了，却突然接到书稿暂时无法出版的消息，原因多而且杂。书稿出版不了我并不急，我急的是人家好心好意写的序言，现在却作废了，这就如同得知你买了匹马，好朋友为你的马打造了一副鞍子，现在马死了，鞍子……鞍子也死了。这是一件多么对不起人家的事情啊。

我老怕人家会问起书稿出版的事，老怕他们惦记那副“鞍子”，于是我不敢和他们见面，甚至连电话也不敢打。我远离了他们。

后来我仔细阅读了他们给我那些书稿写的序言，内容和我的初衷一样华而不实。先是通过什么，揭示了什么，表达了什么，然后是赞扬，褒奖，说这本书如何如何意义深刻影响长远，我又是如何如何优秀前途不可限量……这些序言让我突然觉得，我的书稿仿佛是一个不怀好意的家伙，它正在以一张甜言蜜语的嘴脸，引诱善良女子进入圈套。

我想，如果非得要一个序言，那么就让我亲自动手吧，尽管我依然茫然，不知话从哪里开头，又在哪里结束。

和很多人相比，我从来都不认为文学创作是一件多么神圣的事，我把它比做一种自我救赎的行为。我是多么喜欢寂静的黑夜啊，在幽暗的灯光下，藏于一隅，听着脉动的声响，阅读灵魂上的裂纹。我总感觉身处一个巨大的迷宫中。有时候想想，我真像一个误入歧途的孩子，仓皇而且忧伤地寻找着路的出口。

我想以一首诗来结束这可笑而痛苦的序。我从来不愿意把一个标签或者说明书似的序言，当作作品的一部分。我也不把作品当作自家的私有品，从完成那一刻起，它就有了自己的生命……我倒喜欢把我已经完成了的作品比做一段已经结束了的心灵的历程，除了回忆和感叹，我知道，我再也无力也无法为它做什么了，它像一坨坚硬的石头，要么存在，要么粉碎，这都是它的事。

我的这首诗是这样的：

我的

灵魂，是一匹马

我四处奔波，日夜兼程，寻找草料

将它喂饱

疲惫的身体和忧伤的影子老是发出责问

——它为什么不奔跑，去另外的马厩

或者原野

它懦弱的样子是多么肥实啊，散发着肉和饥饿的芬芳

但是我不知道

屠宰灵魂的场所在哪里？

谁又愿意出一个铜板的

价码？

2006年6月10日于秦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