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老虎中篇小说》是春风品牌图书。每年分春、夏、秋、冬卷出版。发表当代原创优秀中篇小说。注重可读性、艺术性和时代感，力求反映当代文学刨作的最新趋势，入选的长篇中篇小说一贯品位不错，而且也不曲高和寡。

2006年全新改版，大开本、大容量，更显时尚、更具书香。收集了乔叶、李木玲、刘建东、黎小鸣、江键宁的中篇小说五篇。

本书收录了五名作家的五部作品——乔叶的《山楂树》，李木玲的《做媒》，刘建东的《快乐的快时光》，黎小鸣的《三月的浮尘》，江键宁的《鸽子不爱飞(上部)》。它强调原创、精品与特色，是一本弘扬爱情主题，追求时代感，融可读性、趣味性与艺术性为一体的中篇小说集。

乔叶/山楂树

李木玲/做媒

刘建东/快乐的快时光

黎小鸣/三月的浮尘

江键宁/鸽子不爱飞(上部)

山楂树

乔 叶

这张软卧的票号是14上。

爱如一进软卧间，就看见了这个男人。随着推拉门的动静，他闪电般地看了爱如一眼，马上又垂下眼睑，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

爱如斜睨着他，心里有些不安。那么高的个子，这个铺容下他是有些勉强的。也许是怕把床单弄脏，他竭力向外伸着双腿。因为连鞋都没有脱，他的鞋底儿简直就要顶住门了。可他似乎又有些个白冷，双手紧紧地抓着墨绿色的毯边。身上那件银灰色的毛衣还带着折痕，显然是新的。咖啡色裤子也裤线笔直。细长的眼睛，眉毛很深。漆黑的头发有点儿蓬乱，但乱中又闪烁着很清爽的光泽。看得出，是干净的。

爱如蹑手蹑脚地理出自己要用的洗漱用品，把行李整好。牙刷在牙缸里轻轻地碰撞了一下。火车开动了。窗外的阳光不时把树木和房屋的阴影拉到他的脸上，那些稍纵即逝的光斑使得他的脸显得神秘而温和。

爱如用双脚踩着两个铺的边儿，努力把行李包向上擎着，想和男人的行李并放在行李架上。可男人的铺边儿因为占得很满，只找到了一点儿下脚的地方，爱如几乎是在踮着脚跟维持着重心。多半的力都用来平衡身体，手上留下的劲就很有限。爱如双臂向上端着，端着，终于一暾，把包放到了上铺。爱如缓了口气儿。她忽然觉得背后有些异样。回头，男人的眼睛又睁开了。他目光炯炯地看着爱如，那目光很奇怪：一点儿也不色，也没有正常的友好和热情，甚至也没有一般的好奇，或者无聊。他是怕自己偷他的东西吗?爱如忽然有些激愤地想。带着明显的情绪，她又回头看了一眼那个男人，那个男人仍旧目光炯炯地看着她。爱如承认自己顶不住了。她不再回头。

男人的包是鲜红色的，看着很大，也很鼓。包旁边还放着一个黑色画夹。黑红配，色彩效果不错。爱如把画夹拿起来，想搁到合适的地方，却发现画夹太大，竖放是不可能的，只有横放。而横放又没有足够的空间，除非把它压到包下或放到包上。正犹豫着是不是询问一下男人的意见，一只手从爱如背后伸过来，大大的，是男人的手。爱如把画夹递给他，也没有回头看一眼，自觉给了他一个小小的报复，心里微微有些快慰了。

她把行李放好，打开门，走了出去。许久，爱如才觉得自己能够稍微形容一下那个男人方才的目光：它是空洞的，明澈的，如一个孩子的目光。

爱如忽然想起：她依稀是见过这个男人的，在她和晓光第一次回山里的时候。这个男人好像也背着这样一个黑色的画夹。和他同行的，还有一个丰满艳丽的女人。

一边走爱如一边看着手里的票，忽然想起一个笑话：某位丈夫很爱吃醋，一天，他不在的时候，妻子让一名男推销员进了家。两人正聊着，门铃响了，丈夫回来了。妻子慌做一团，忙把推销员推到一个窗口，说：“赶快跳，赶快跳!”推销员道：“太太，这是14层啊。”妻子道：“这种火烧眉毛的时候，你就别讲迷信了。”

14，看着这个号，想着刚才那个男人的目光，爱如的心忍不住沉了一沉。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很快由远及近地包裹住了她，让她很不舒服。其实她从不迷信数字的，但今天，此刻，不知道为什么，这种不舒服开始如此强烈地困扰着她，强烈得让她不能忽视。

鬼使神差的，在车厢的尽头，她找到了乘务员，一个胖胖的女人，眉眼疏淡，仿佛很好说话的样子。

爱如讲明了自己的意图。

“为什么?”

“因为同房间的是个男人。就我们两个，不太方便。”

“你还挺封建的。”乘务员严肃地说，“没有别的空铺了。不好调。你乐意别人不一定乐意呢。而且也难找和你一样单枪匹马的人。都是携家带口的，和你一调人家就四分五裂了。再说，你觉得有问题的铺，谁还愿意去啊?又不是傻子。一个萝卜一个坑，谁看自己的坑都是好坑。”

“能不能给我调个硬卧?上铺也行。”爱如决定退步。

“不行。价格不一样，不一回事儿。还得和列车长协调呢。麻烦死了。”她抬起脸，研究着爱如的表情，“其实车上能待多长时间?满打满算也就一天。不是还有两张空铺吗?说不定很快就填满了。到时候都在人前，怕什么?就是填不满，外面人来人往的，你又不是没有嘴，谁敢把你怎么样?脚正不怕鞋歪，凑合凑合，不方便也就方便了。”

她喋喋不休地诉说着，一张一翕的厚嘴唇把爱如吞吐得头昏脑涨。爱如终于明白，与换铺相比，忍受她的唠叨才算是一场真正的折磨。

她去卫生间洗了手，沮丧而归。在门前定了定，爱如走进去。一进去她就窝到了自己的铺上。这次，男人的眼睛没有睁开。他的上眼皮严丝合缝地盖着下眼皮，没有一点儿动静。但爱如知道，他没有睡。

肚子咕噜咕噜地叫起来。爱如小心翼翼地打开行李，取出一包山楂片。她往口里放了一片，酸酸甜甜的味道很快在舌尖儿弥漫开来。

爱如吃山楂的嗜好，是在表姨家培养的。

那一年，爱如六岁，哥哥八岁，弟弟四岁，都是脚挨着脚长的。七月，他们都放了暑假，三人为众地在家闹腾。爸爸出差了，妈妈生了病，烧了好几天也不见退。正碰上表姨进城探亲，看三个孩子欢得实在不行，就把两个大的带回了山里，好让爱如母亲清净两天。兄妹两个当然是不肯，哭得要死要活。末了还是拗不过大人，被拽上了公共汽车。

到底是孩子，上了公共汽车就换了一个天地，开始研究大大小小的车轱辘。远远地看见山就已经眉飞色舞，唧唧喳喳。等到进得山，住下来，很快就羽化成了轻盈的小鸟。两天下来，他们就成了山里的熟客，放下碗就出门，到下顿饭的时候才会回家。表姨家是浅山区，山不高，都是些大缓坡，山村里面又没有汽车，只要孩子不傻，就不用担心安全问题，所以就可着他们跑。

那时候，当然是很快乐的。山草莓的甜，山梨的脆，山杏的酸，在他们的嘴里都是美味。吃是他们最大的娱乐。爱如从没有吃过这么多的稀罕的零食，还全免费。除了采摘果实，他们的娱乐方式还有很多种：剥掉嫩柳枝儿的皮制成叫叫儿，吹出粗细不等的音符：爬到树上掏乌蛋，捉刚生下来的雏鸟；到野地里采野花，用细草茎编成精致的蝈蝈……就连没什么吃头的山葡萄，也因为果实的丰盛而成为他们手中不厌其烦的玩具。村子附近有一条小河，叫兔耳河，不知道为什么叫兔耳河。大约是因为河里有过兔子的耳朵?或者是河的源头像兔子的耳朵?没人追究，似乎有那条河开始就是这个奇怪的名字了。那条河也是他们快乐的重要基地。山清水秀这个词，有了那条河才算有了意义。他们整日间地河边玩耍，捡石子，垒长城，过家家。当然没有不湿鞋的道理：汨汨潺潺的小河水，任他们光着屁股打水仗，因为浅，河水又是从高往低流的，多大的水都存不住，流量很恒定，无论怎么摔倒都淹不死人。他们被娇惯得无法无天。他们摸鱼、钓鱼、捉蜊蛄。为了这些鲜美的营生，他们发明了不少行头：从扫帚上抽出一根细竹梢，再绑上个木棍做成渔竿。渔钩也多是自做的，用一根细铁丝一撼就成。由于河水清澈无比，真如柳宗元老先生所言，鱼儿们“皆若空游无所依”，一举一动都明晰可见，所以根本用不着浮漂，他们只需盯着鱼儿看着它上钩，一提一个准儿。出水的鱼儿扑扑棱棱活蹦乱跳，弄不好就会逃之夭夭，为了抓住急欲逃跑的鱼，他们经常是手忙脚乱跌跌撞撞，弄得浑身上下水叽叽的，每个人都是鱼儿。忙活半天，有了收获，他们就会在小河边的卧牛石上，拣几根干柴，点上堆火，烧烤战利品。战利品多的时候，一顿饭都顶上了。

有时候他们也会去学校玩。学校是在半山腰上，里面有个不算小的操场。放了假的学校空无一人，他们把大铁铃乱摇一气，从破窗户钻进教室，找粉笔头写上a.o.e，扮演学生和老师。正对着学校的另一面，也是一屏山，两座山的距离并不很远，那边山上的小道人家也能分辨得出。到了迟暮的时候，总可以看到有人赶着牛在山道上慢慢地走着，有时还会隐隐地传来三两句不成调的歌声。有一回，他们还看到了西洋景：两头牛在小山道上相遇了，各不相让，于是角对角较上了劲儿，两旁的人狠命拽也分不开。僵持了很长一段时间，终于其中一头体力不支，腿一软便从道上摔滚了下来，死了。据说那头老牛劳动了一辈子，一直勤勤恳恳，任劳任怨，脾气也好得很。却不知为何那日那么想不开，牛脾气，牛脾气，大约指的就是这种牛的脾气吧。

听说那户人为此很伤心了几日。有人劝他把牛肉割下来卖，还可以补些钱口，他却始终不愿意，后来表姨讲，这是合山里规矩的：因为牛耕田耕了一辈子，死了再吃它的肉，显得没良心；另外，这种摔死的牛的肉总归带些凶险，如果吃了怕会染上不吉利。

那头老牛最终被就近埋在了兔耳河旁。记得那座小坟上，总要开一些小小的蓝花朵，并不很香，却总是很耐看，而他们谁也不愿意去摘它。

后来，和晓光结婚后，爱如不止一次地想，如果没有那几年去表姨家度暑假的经历，她一定很难进入山里媳妇这个角色，也一定不会越做越渐得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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