濉水两岸野兽的吼叫彻底消失了。暴风雪持续着。濉水看不见了。黄枯的荒草和小灌木也看不见了。暴风雪严密地封锁了整个濉浍平原。死寂、寒冷、漫长的冬天开始了。突如其来地开始了。

许辉的中短篇小说在中国当代文坛上享有声誉，具有广泛影响。本书汇集了他近年来倾心创作的文学精品，其中多部中短篇作品被业界评为中国当代文学的经典之作。

许辉的中短篇小说在中国当代文坛上享有声誉，具有广泛影响。本书汇集了他近年来倾心创作的文学精品，其中多部中短篇作品被业界评为中国当代文学的经典之作。书中的中篇小说《焚烧的春天》、《夏天的公事》、《飘荡的人儿》，曾连续在《上海文学》头条位置推出；《夏天的公事》、短篇小说《十月一日的圆明园和颐和园》被北大教授选入大学文科教材；许辉的作品曾获“庄重文文学奖”、“上海首届长中篇小说优秀作品大奖”等多项中国当代文学重要奖项，在文化思考上有独到的深刻之处，在思想内容上多有开拓，在文本追求上则富有个性，是当代文坛中值得阅读并收藏的名篇佳作。

自序

短篇小说

 库库诺尔

 砬

 十月一日的圆明园和颐和园

 游览北京

 新观察五题

 花大姐

 变形三题

 麦月

 桑月

 槐月

 在卫运河艾墩甸的高坡上

 尕 海

 吃米饭的人

 城里来的人

 樛藤河两题：河·源

 桑园湖

 园子里的蜗牛

 受伤的乌

 蚕

 紫蓬山

中篇小说

 鄢家岗的阚娟

 焚烧的春天

 夏天的公事

 幸福的王仁

 飘荡的人儿

 十棵大树底下

 庄台

 一棵树的淮北

 康庄

 人种

风景谈(代后记)

他下了火车，可真没想到，这儿是这样一个地方。风使劲推他，叫他打了个寒战，但他很快就适应了。

火车吼一声，从他身边滑过去。这时，他看见了另一边月台上的候车室。

于是他踏着碎石走过去，翻上月台，走进小小的候车室。有两个人面对面地坐在行李上喝酒，中间放了两盒打开的罐头。

售票的小窗关着，他敲了敲，里边没有声音。接着他用劲敲了敲，木头窗哗啦一声拉开了。一个男人恼怒地把脸凑近窗口，瞪着他问：“你干什么？”

“对不起！”他友好地笑笑，弯下身子，把胳膊肘支在窗沿上。这时，他看见坐在男人身边有个年轻姑娘。她把脸转向另一边，用手理了理头发，又转过脸来，大方地看着他。

“请问，到青海湖怎么走？”他问。

“一直往前走！”里边的男人大叫一声，砰地把小窗关上。窗板差点儿碰着他的鼻子。

他并不恼怒，只是伸出另一只手，用劲推开那扇小窗。

“这儿有吃的吗？”

他用固执的、男子汉的眼光，盯着那个人。他觉得他屈服了。

“没有，我们这儿没吃的。”

“有商店吗？”

“没有，这儿没有商店。”

他离开小窗，走到候车室门口。票房里的男人把头伸出来看他，又缩回去，用劲把窗户关了。

他站在候车室门口向外看着。

铁轨的另一边有一排小房子，烟囱冒烟了，冒出的烟被风吹向一边。但奇怪的是这些烟并不分散，倒像一根被折弯了的塑料棍。

“喂，客人，喝一口吗？”

他回过头去。坐在行李上的两个人正看着他。一个块头大些，另一个略瘦些。

他想说什么，但什么也没说。他走过去，闻到一股酒的香味。

“这里没有卖东西的地方。”大块头说。

他们围坐在一起。酒喝完了，大块头从帆布袋里又掏出一瓶。

“我们是蒙族，我当过兵。”大块头说，“这儿你来过吗？”

“没有，从没来过。”

他们用餐又轮流叉午餐肉吃。

“好，你到库库诺尔(蒙语，意为青蓝色的海，即青海湖)去，你上夏窝子去吗？”

“什么叫夏窝子？”

大块头发出一阵响亮的笑声，略瘦的那个人也笑了。

“什么叫夏窝子？夏窝子就是夏季牧场。”大块头说，“你到高山牧场去，那儿的天和草场都是绿色的，绿得能把你融化掉。”

他们把酒喝光了。他从旅行包里掏钱，他们不要。

“你学什么？”

“我学汉文。现在放暑假。”

他站起来道了谢。然后带着酒气走出候车室。

他一出门，风就扑过来迎接他。风吹乱他的头发，把他的衣领翻过来，抖动他的裤脚。他站稳了。风有点凉。

他找到厕所，在厕所里把球褂球裤穿上，暖意是十分明显的。他走出来，顺着铁轨往前走。天气十分晴朗，海拔两千米，阳光很强烈，但并不热。  他顺着铁轨往前走，只几步，就走出了小车站。视野开阔起来，开阔极了！那种雄浑苍茫，是平原不能比的。

高原上十分安宁，除了呼呼的风声，偶尔还有几声鸟叫。那几只高原鸟在远处的草丛中起落。太阳平静地照着，人感觉很暖和。

他想起一首古老的高原牧歌，是一种粗犷的、苍凉的、人在极度地渴望和孤寂时进发出来的歌声。他确实听到了一种人的声音，女人的声音——而这又确实不是蒙族牧民那种沉重的喉音。

他回过头去，看见售票房里的那位姑娘，她正向他跑来。

“你去哪儿？”

她走到他跟前，把一盒旅行饼干塞给他。“你去库库诺尔？你一个人？”她瞪着大眼睛看他。“我是青岛来的，来修这条铁路的。”她说，“你往那边走，翻过小山坡，然后是几座小沙丘，过去就是库库诺尔。”

她扬了扬手。“晚上你住部队营房，”她说，“走吧，再见！”

他站着看她往回走。她体态健美，果然透溢出青岛风情。走远了，她又转身摆手。他走上山坡。山坡平缓，牧草比铁路边的柔软一些，还有纽扣样的金晶花。

他顺着山腰走。风毫无遮拦地扑他，清理他的每一根毛发。他想，这儿是没有束缚的。人走上高原，心胸就坦荡，就像个真正的男子汉。

太阳像冬天的小火炉，暖暖地照耀。风没有污染，但吹得可真利索。

他转过山坡，在草地上坐下来，好像有点发困。有一朵小花碰了他的手。他看着它害羞地离开他的手。他想，这是金晶花。

他捧着一束金晶花，走进沙地。这种花多么小，却有那种诱人的鲜黄色，毫不在乎地开在高原上。

他想，人走上高原，就变得强有力，就变为强者，就坚强。

沙丘结了一层硬壳，但并不陡。他的视野被沙丘挡住。沙丘给他一阵热浪，像接近火炉时的那种感觉。

他爬上沙丘，风没来迎他，前面是一座更高的沙丘。他想，我把它扔了吧——但他没有那样做，他把它举在鼻子上闻了闻。

它内里另有一种美，叫人感到柔弱，是一种阴柔的美。四面都是沙，他看不到草原上那样的景色，听不见高原鸟嘹亮的清唱。他走下沙坡，走到两坡之间的谷地里。

谷地里有一些不大的沙包，有水流过的痕迹。这是哪儿来的清风？带水汽的清风？他四面看了看。快到那湖边了吧？

他抬起头看太阳，只见一片云滑过来。沙地上几丛半枯的骆驼刺吸引了他，他走过去看看它们，接着就往上爬。

但是他觉得并不那么对头。他觉得凉意加重了。他回过头去，看见一条戈壁蛇，远远地跟着他。

他心中略微一惊，停了一下，只见那条蛇也停了。

他转过身来盯着它。他看见那条蛇躲在一块砾石后面，把脑袋伸出来看他，吐着蛇芯。

这时，凉意更浓了，天上那片云正在滑过来。他想，我不理它。他侧着身往上爬，但那条蛇像小偷似的，跟着他。

他止了步，恼怒地盯它。他想，我吓它一吓。他把旅行包挡着脚和小腿，然后大吼一声。

但是那条流氓蛇好像没有听懂。他想，它挺有耐性。那个无赖卧在地上，把头抬起来看他。它一身都是苍灰的颜色，身子短粗，尾巴光秃秃的。

他觉得被这个脏东西缠住，是一种侮辱，看着它就觉得恶心。他想，你是吞不下我的，你图个什么？！

他用旅行包挡住脚和腿，坐在沙坡上往上蹭。他看见那条蛇跟过来。他想，我砸死你！但是沙坡上没有石头。

这时风吹着他后脑勺了，是旷野上的那种风。他想，我一翻身就可以滚到那边去。但是那个流氓更快地爬近来。

他厌恶得要命，恨不能把它砸烂！它竖起它的上身，那肮脏的花肚皮让人看得一清二楚。

“我怕你个龟孙！”他憋得大吼一声。他用手中的花狠劲砸它，同时猛地往后一滚。在一瞬间，他看见它闪电般冲上去，咬住了那束花……

等他醒来时，他看见了那个湖。

太阳很暖地照着，旷野上的风豪放地吹着。他想：这就是那个湖。

他揉揉胳膊，把被砂石割开的皮粘到血肉上去。朝着太阳那面的衣服，已经晒干了。呼呼的风吹得真畅快。

他走到湖边洗去沙尘。湖岸是石质的，他坐在石头上，看着风吹湖水起的波浪。他想，做人难，顽强地做一个人更难。

湖水可真蓝呀，可真广阔呀！风呼呼地吹，吹得真粗犷。

他站起来想，走吧。他顺着湖岸走。风可真野，真狂。P3-6

一、一个画面

有一年夏天，我去长丰、定远农村，大太阳，我踽踽地走着。老远望见地里一头牛、一个人。那牛，一声不吭憨实地拉着犁往前走；那人，是乡间的一个汉子，也憨实地跟着牛和犁，一步步地往前走；那地，干焦铁板白茬茬的，实在不像个田地的样子。

依我的经验，那牛和那人，是一贯如此的，从不会计较那地能不能种，也不会计较大太阳能把一个好端端的青年晒成什么样的陋形，也不会计较喘歇时家里摆出来的不是精瓷小碟；那人和那牛，都很过时的，任什么都不会计较，只会一声不吭地拉着重物往前走——拉出些痕迹来，滞滞重重的，涂抹不去。

我站在路上望得呆了。这一个画面，也正注释了我平常朦胧问对自个的要求，像那牛、那人那样，只求一个实在的境界。虽免不了会失蹄或深浅不匀，但总是在雨雾太阳底下，一步一步地犁出来，心里踏实。

1991年夏

二、自语

夏天我在平原上一家旅店里住着的时候，我突然自己对自己说起话来了。我向自己讲述自己看见和亲历的景况，向自己述说自己渴望而寂远的心情，向自己讲述自己的光荣与灰败、对生灭荣衰的体会或感受……在我以前的许多日子里，我都听见自己对自己说话的声音。我想，这就是文学吧？它不去做出什么重大的决定，它只是在不停地表白和讲述。但在我们的生命里，它却是永存不灭的。

2003年夏的某一天

谈论风景有很大的风险。什么是风景呢？什么是上好的风景呢？你说是峻峭的山峰，我说是澄澈的溪水；你说是半山腰里一座辉煌的庙宇，我说是春天一望无际的麦田。因为风景是在各人的心目中的。在心中的，那叫珍藏；在目中的，那叫展现。心、目相通、关联，但风景的含义，却也并不是一样的。

风景的含义，肯定先是从自然界来的。自然界确实有很多能感动人、引发人的联想，鼓舞人的意气的东西：激流暴瀑、远山近泉、障云飞雾、林涛树海、鸥阵雀群……都很能叫人激动一阵子。如果坚持从字面上去解释风景，那么就须得是“风动”的，才是有景的。这也有容易理解的道理：水是动的，云是动的，涛是动的，林是动的，雨是动的，鸟是动的，草原是动的，沙漠是动的，山，从不同的角度看也是动的；看风景的人是动的，人的感情、感觉、情绪更是动的……有了飘动的“风”，景也就有了；有了飘动的风的感觉，风景也就呈现于眼前、心间了。不管在何年何月、何时何地，人的灵动莫不与此有关。

说起风和景的关系，牵强附会地又联想起与“风”有关的词语。风暴也是一种风景吧？风暴的风景是壮美而雄阔的。所谓雄阔，是说它的力量和范围超越了人的能力，使人自叹弗如，使人景仰，使人涌起模仿和效法的愿望，这是风景给人的启示之一。有时候，风景和风险也是相关联的，越是险、峻的地方：绝壁呀、沼地呀、瀚海呀、丛林呀……人越是想去窥视、探索、征服。人从风景里得到大量的知识、信心，得到勇气和人生的感悟，这是风景给人的启示和益处之二。

说风景在各人的心目中，那有没有许多人都认定的风景呢？当然是有的，比如黄山，比如长城，比如故宫。但我敢说，那未必是那个人心中最珍贵的。每个人心中最珍贵的风景，也许只是平原上的一棵树，因为他是在那里出生成长的；也许只是水溪中的一方石磴，因为他在那里摔过一跤，从此知道什么叫疼，什么叫摔倒了再爬起来；也许只是一本粗糙的书，因为那本书给了他一个决定性的启示；也许只是高楼丛立中一间未拆迁的房子，因为他的真爱在那里起步，也在那里夭折；也许只是床头柜上一张比例失调的照片，因为那是五十年前的一段依偎、一段生活、一段忆起便得涕泗横流的流逝——

这还是风景吗？

——这是一个人的生命！

许辉

1996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