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二岁那年,祖母死了。她的死比父亲的死对我的刺激更大。在送葬的那一刻,我放声大哭,并且第一次恨世界。这个世界太残忍了,夺走了最爱我的人。
但我的恨很快就消失了,因为世界立即安慰我:祖母就安葬在离家很近的山冈上。站在家门口,就可以看到那个长满青草的浑圆小山冈和祖母的浑圆的坟墓。祖母长眠的地方,修整得很干净,周围又有我喜欢的许多小茶树。树上常常开满洁白的小茶花。祖母就睡在我的眼睛里和小茶树丛里。祖母临终前嘱咐说,坟墓要朝向家门,她要时时看着我们,我们也要时时看着她。
祖母的坟墓离家这么近,使我少流了许多眼泪。每次想念祖母,我就坐在门坎上,望着小山坡,望着小茶树。或者和弟弟一起,爬上山冈,到祖母的坟边,抚摸一下洁净的墓碑和墓碑上奶奶的名字。祖母虽然死了,但觉得祖母还在我们身边,她只是去睡,只是不会醒,其他的都一样。祖母的坟墓就在自己的村庄里,使我的心暖和了很多。
后来,我远离祖母,到了繁华的厦门、北京,现在,又来到更繁华的西方。每次在城郊看到一大片墓地,看到墓地上一大片的碑石,就想起遥远的祖母。我不喜欢这种密密麻麻的集体墓地。我想,如果祖母去世时,也被埋在陌生的地方,也在难以找寻的城市的郊外,而且和千万死者混在一起,我会多么寂寞。
我真喜欢儿时的故乡,那个群山环绕着的平静的村庄。那些小溪、小路,那些走在小路上的小鸭、小羊,都和我贴得那么近,连祖母的坟茔,也和我贴得很近。故乡的天空那么辽阔,整个都属于我。故乡的原野这么清新,也整个都属于我。故乡不仅有生者的驰骋之地,还有死者的安静之所。绝不像这些繁华的城市,天空只是高楼之间的一条裂缝,生者已经拥挤不堪,哪有死者的安息之地。走过许许多多的大街小巷,倒觉得儿时故乡的自然村落可爱。
祖母去世四十年之后,我才意识到祖母是幸运的,她生前离大自然那么近,死后也离大自然那么近。她拥有最广阔的天空和原野。虽然贫穷,虽然只是一个普通的农家女子,但她的生命存在是真实与富足的。我爱仁慈的祖母,我希望我的生与死,能和祖母一样,不会远离青山绿水和飘动的树叶,不会远离清新的空气。P3-4
本卷在“亲情”、“离情”、“旧情”和“新情”四个栏目下所收入的文字,为再复在去国之后的漂流期间记述心事与心绪的随感作品,这样的一个编排,既可经由大致的分类,使集子的眉目更显清晰一些,也可见出他的“漂流”,都系于一个“情”字。因此也可以说,“心史”也即“情史”。
再复出国之前,我常去他在劲松小区的家里,跟他的家人,包括母亲、夫人和两个女儿,都特别熟悉和亲近。因此,集子里“亲情”中的一些篇什,也勾起了我不少难忘而美好的回忆。我特别认同再复写母亲的几篇,如《最后一个道德痴人》等。再复的母亲,真是一个少见的怀瑾握瑜的慈母。我因父母不在身边,居京多年常有“客居”之感。去再复家,一则可以常向再复请教各种学问,二则可以享用再复母亲拿手的家常美食。这样,“精神”与“物质”就都有所依托了。再复在文章中以“奴隶”喻比母亲的一生的甘于奉献,说她“作了三代人的奴隶”。其实她的奉献,远不止刘家“三代人”。对于我们这些不请自来的“常委”级友人,她也是甘作“奴隶”的。她除了忙前忙后,管吃管喝,还很关心你的处境与心境,有时会以简单的问候与轻声的嘱咐,很自然地表达她对你的一种在意与关切,让你在心里顿感一种母爱的温暖。对于再复,她是至亲至爱的慈母,对于我,她不是亲人却胜似亲人。
再复做学问一向不知疲倦,各种造诣都既厚且深,他纯粹是为学术而生,为文学而活。但这样一个学术上的超人,在生活能力上。却实在不敢恭维。他把心思与精力都用于了做学问,此外的一切,他不说难以应对,也是比较懵懂,正所谓“寸有所长,尺有所短”也。所以,一直陪伴左右的妻子陈菲亚,对再复而言,就既是人生之中相濡以沫的伴侣,又是生活中不可或缺的拐杖。八十年代中期,再复在全力撰著“性格组合论”、“文学主体性”等重要论文时,在劲松小区借用朋友一间住处奋笔疾书,废寝忘食,菲亚按照常规时间来叫吃饭或送饭,常会受到沉浸于写作兴奋之中的再复的拒绝与斥责,说刚吃了怎么又吃,别老是打扰我!菲亚只好忍住性子好言相劝,说已到了吃饭的时间,吃了再写。这样的近乎戏剧情节的故事,在他们夫妇之间是经常上演的。由此可见,作为妻子的菲亚能与再复相随相伴数十年也颇不容易,而再复能在学问上取得诸多骄人的成就,这里边都应有菲亚的一份功劳。
说到两个女儿,再复总是流露出抑制不住的欣幸与满足,那里有宽厚无比的父爱的情怀,还有披榛采兰的美学家的姿态。两个女儿就这样在他的细心呵护与精心栽培下,茁壮成长,双双成才,成为他在学问之外的最大骄傲。我常常想,再复人生的最大幸运与幸福,是他有三代优秀女性的前呼后拥,而再复在学问上所取得的别人难以企及的显赫成就,三代女性都以各自的付出接续建有大功。
在“离情”、“旧情”与“新情”几个栏目的文章里,再复讲述了他人生变故之后由倍感失落到重新奋起的心态变化,他在漂流期间的于异常孤独中不断寻索的心路历程。由这些推襟送抱的文字,可以看到他在当时经历了怎样的心灵煎熬终于挺了过来,经过了怎样的心态调整又重新出发。而他后来如何倾注于《红楼梦》等古典名著的研究,在芝加哥大学图书馆看到《红楼梦》、《西游记》时,他“近乎神经般地抚摸着”,“像拥抱久别的故乡一样”等特殊感触告诉人们,那是他精神回乡的一种途径,那是他的喜好,也是他的无奈。
我很看重这本《漂泊心绪》,因为就了解再复离国之后二十多年来的心迹、心态而言,就学问之外吐露心声与披露心曲而言,它几乎为别的散文著作所难以替代。
二○一二年三月十五日于北京朝内
刘再复编著的《漂泊心绪》收录作者在国外漂泊期间记述心事与心绪的随感作品近八十篇,内分“亲情”、“离情”、“旧情”和“新情”四辑,由此亦可见出作者的“漂流”,都系于一个“情”字,这“漂泊心绪”是“心史”,更是“情史”。
《漂泊心绪》“情史”细述了作者人生变故之后由倍感失落到重新奋起的心态变化,在漂流期间的于异常孤独中不断寻索的心路历程。由这些推襟送抱的文字,可以看到作者在当时经历了怎样的心灵煎熬终于挺了过来,经过了怎样的心态调整又重新出发。即便最终经历浴火重生的自我蜕变,走出人生的谷底,开始自己的“第二人生”,甚至享受着自己的“二度童年”,作者也依然情系故国,忧念故园,心怀故人……这份执著、深沉的情思充盈于各辑每篇文字之中,有如泽畔苦吟的屈子,让人难以释怀。
刘再复编著的《漂泊心绪》在“亲情”、“离情”、“旧情”和“新情”四个栏目下所收入的文字,为再复在去国之后的漂流期间记述心事与心绪的随感作品,这样的一个编排,既可经由大致的分类,使集子的眉目更显清晰一些,也可见出他的“漂流”,都系于一个“情”字。因此也可以说,“心史”也即“情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