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枪击事件发生后的第三天,海洛薇兹·高特读完莫里斯牧师的回信,又从头到尾读了一遍。她三十过半,依然保持苗条轻盈的身段,长长的金发总是梳得很得体,格外衬出她的容貌在矜持美丽中透出一丝庄严,和她的微笑形成鲜明的反差。不过,那天晚上她被枪声惊醒以后,笑容就没了影儿。
就算海洛薇兹·高特在日常生活中决不怯懦,但那天她也确实害怕了。她出身于军人世家,就在结婚前几年,自开战就守寡的母亲过世了,之后她几乎觉得孑然于世。生活中一旦发生剧变或悲恸,勇气便自然而然降临于她,可每当她回想起那个夜晚,想到有人打算把大屋烧毁,而她、她的孩子和女仆还在其中熟睡,勇气也并不如她预想的那么慷慨了。何况还有被毒死的几条狗,还有那个被击伤的年轻人,他们家里人至今未表态,还有染了血的路石。“我很害怕,埃弗拉德。”她终于承认了,不再隐瞒心里的感受。
上尉和他的妻子彼此很了解。对于生活方式、优先次序:轻重缓急都有共识。他们年轻时都目睹过死亡,这一点拉近了他俩的距离,使他们格外珍惜这个相亲相爱的三口之家。海洛薇兹曾以为他们还会再有几个孩子的,至今仍未放弃希望,总觉得起码还能再生一个。不过,高特先生努力说服妻子相信,即使膝下无子、拉哈黛后继无人,这也不是她的过错。当他们唯一的孩子越长越大,她也越发心怀感恩,珍视这个小家——靠深爱维系的神圣的三位一体。
“害怕?那可不像你啊,海洛薇兹。”
“这一切都是因为我在这里。因为我是英国人,却是拉哈黛的女主人。”
海洛薇兹坚持说,就是她,招来了那些人要对这栋大屋下手,可她丈夫不太认同。他说这里发生的一切不过是种固定模式,这种事在爱尔兰境内此起彼伏。这大屋本身、高特家和军方的关系、高特家占有的土斑——哪怕和祖先相比已经缩小了很多——就足以诱发深夜暗袭事件。他也不得不承认,不管那些人的动机是什么,他们那种摧毁的冲动不会因他的立场而得到压制。袭击发生后,埃弗拉德·高特有时候下午睡觉,夜里看守家园;尽管守夜期间没有再发现异状,可这种保卫意识,和他妻子的忧惧却在日常家事中扎根了,滋生出更深层意义上的不安,那种神经质影响到每一个人,最后,连大屋里的孩子也觉出了异样。
露西八岁多,快九岁了。那年夏天,她和奥瑞利家的狗交上了朋友。那条大狗非常顽皮,是一半塞特猎_犬j_半叼回猎犬的混种,大概一个多月前爬进了奥瑞利家的后院,那之前,它一直在废屋里溜达。根据亨利的猜想,奥瑞利家那些牧羊犬一定是接受它了。亨利说它是个没用的东西,露西的爸爸则说它很招人烦,尤其是它总爱爬下悬崖,不管谁在海岸边,都跟着人跑。奥瑞利家的人没有给这条狗起名字,几乎看也不看它一眼,就算它又溜达走了也不在乎。所以,亨利才那么说的。露西和爸爸去晨泳时,爸爸只要看到它在滩砾上跑来跳去,总会把它送回去。露西觉得大人都对它不好,但没说出口。她也没跟任何人讲:每当她在独自戏水——其实大人们禁止她这样做,无名犬会突然冲着海边兴奋地大声吠叫,它从来不靠近海,倒经常叼着她的一只凉鞋到处跑。那是条老狗,亨利说的,可当它伴在露西左右在海边玩耍时,简直就像退化成了一条小小狗,到最后总是玩得精疲力竭地倒在地上,长长的粉红色舌头耷拉到下巴上。有一次,她怎么也找不到被它叼走的那只凉鞋,用了整个上午到处搜寻。结果,不得不从衣橱最底下翻出一双旧鞋来穿,提心吊胆的,生怕被人发现,结果还真没有人发现。
拉哈黛的牧羊犬被集体毒死的时候,露西提议说,可以让这条狗暂时代替牧羊犬,筚竟奥瑞利家从来也没把它当自家狗,可是大家都不表态;不出一星期,亨利就着手训练两条牧羊犬小崽,那是他向基劳兰附近的一个农场主讨价还价买来的。尽管露西一,向深爱父母,爱父亲一贯的悠闲和从容,爱母亲的温婉和美貌,但那年夏天露西却总和他们闹别扭,就因为他们不能和她一样宠爱奥瑞利家的无名狗。她也生亨利的气,因为他也不喜欢它。多年后再回首,要是夜里没出那些事,和无名狗有关的这一切本该是这年夏天最不起眼的小事,也必将被忘得一千二净。
露西不知道夜里的事,没人告诉她。父亲的那声枪响没能把她从睡梦中唤醒,却在梦里化为一根枝丫断裂的声响,旋即在风中消散;亨利还说,那些牧羊犬一定是去了什么有毒的田里。但是,一星期又一星期过去了,夏天渐渐变得不一样了,偷听成了她唯一的消息来源。
“会平息下来的,”她爸爸说,“现在有传闻,说要休战了。”
“麻烦事不会消停,不管休不休战。你也看得出来,这事儿肯定没完。你可以感觉得到。埃弗拉德,我们得不到保护。”
露西站在客厅里,听到她妈妈建议他们离开,或许他们别无选择。她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也不明白要平息的是什么事。她凑上前,离虚掩的门更近些,因为谈话声压得更低了。P7-9
每个房间都被打扫得干干净净;每把椅子,每张桌子、每尊装饰品都一如先前回忆中的横样。盛满夏花的花瓶,她的蜜蜂,她走在楼梯和平台上,穿过房间、小阐石小径、沙砾上的脚步声,这一切都是她的奉献。她不孤单,有时候她几乎想不起来孤单是什么。她独自等待着父母的归来和原凉,等待着童年岁月的重现,却在这等待中,永远失去了曾经有过的爱情和幸福。
如同他的榜样契诃夫,威廉特雷弗简洁、耐心而真诚地允许生活坦露内己,不加任何道义宣说;他是高妙的大师,将纷扰人类的想象力、我们的激情和那些良知的微妙波动辟展无遗。
——V.s.普里切特
他对人物的悲悯和理解无数次打动我心,令我百缕不厌,身为读者的我无法辨别每次读完后汹涌而来的剧痛是源自书中人的性格及其悲剧,还是这位作者对人类本性的深刻洞见而引发的敬良之情。若有人声称完全领悟特雷弗的小说,无异于夸口妄吉自己已领悟生活生命之本身。
——李翊云
惟有文字感觉纯正精致的作者才能在短篇和长篇两类创作中兼具犬师风范,而威廉特雷弗就是当之无愧的大师。
——《华盛顿邮报》
二○○八年九月,我前往英格兰东苏赛克斯参加威廉·特雷弗的读书会,机不可失,因太罕有。读书会是在查尔斯顿农舍举办的,那曾是邓肯·格兰特和凡妮莎·贝尔昔日的寓所,亦是布鲁姆伯里沙龙在一战时的聚会地。查尔斯顿花园是典型的英式园林,如今的园丁名为马克,是个怪异但可爱的先生;朗诵会后的下午茶是精致的英式茶点。在满屋子人的闲聊中特雷弗先生转向我,说道:“身在这些英国人中间,您一定感觉有点怪吧。”
后来,在刘易斯车站等候前往伦敦的火车时,特雷弗先生对他太太和我讲起读书会后邂逅一位老者的小插曲。老人的太太生前酷爱阅读小说,当她病重卧床,无法再读书时,他便开始念书给她听。在她弥留之际,他念的便是特雷弗的短篇小说。“他告诉我这事时,我都快哭了。”特雷弗先生说着,蓝眼睛湿润了,浮现出淡淡的忧伤,那也是他的许多肖像照中常见的眼神,但那位老人说能在她告别尘世时朗诵特雷弗的小说给她听,他只觉幸福。特雷弗先生对我说:“那是我们写故事的原因。”
威廉·特雷弗被《纽约客》誉为“在世的最伟大的英语短篇小说作家”,同样,也是容易被普通读者忽视的作者。这并不奇怪,因为写作者似乎有不同的种类:有一类擅长在小说中融人个人特质,将作者本人的自我展现于读者面前;另一类则将自我隐藏于笔下人物的性格之中。威廉·特雷弗即属后者,不过,纵使他离群索居、安静隐世,却源源不断地奉献出一本又一本小说,长篇短篇双管齐下。恰如《华盛顿邮报》书评版“读书世界”所言:“有文字感觉纯正精致的作者,才能在短篇和长篇两类创作中兼具大师风范,而威廉·特雷弗就是当之无愧的大师。”
一九二八年,威廉·特雷弗出生于爱尔兰科克郡的米切尔镇,本名为威廉·特雷弗·考克新。他的董军是在爱尔兰度过的,在多个爱尔兰中小学校接受教育后,又到都柏林人读圣三一学院。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特雷弗移民英格兰,直到今天仍在英国生活。自一九五八年出版处女作,特雷弗至今已出版了二十多部著作,包括短篇小说集、长篇小说、一部回忆录和数部剧作,这些也为他赢得了诸多奖项。同时,他也是爱尔兰文学与艺术协会的成员。一九七七年,为了表彰他“对文学事业的卓越贡献”,特雷弗被英国王室封荣誉爵士,一九九四年,又被冠以“文学伴侣”之美誉,二零零二年,再因对文学的不懈奉献受封荣誉骑士之称号。
在奉行天主教的爱尔兰,特雷弗出身于新教之家,成年后移民英格兰。他本人坦承,他一直有种“生活在边缘”的感觉,也恰是因由距离感——背井离乡,寄居他国,地理和国籍都会带来距离感——令他能够站在旁观者的角度体察两国及其民众。他的早期作品常常描述英伦世事,后来爱尔兰又被融入其小说,但无论情节人物如何设置,他所关注的主题却始终如一,既有同情悲悯又略带冷漠超然;写出普通人生命的萧瑟荒凉:孤立隔绝,谎言欺瞒,背信通奸,生老病死。他笔下的人物对生活索取甚少,所得却更少。通常,他们是以苦为乐、坚忍存活的小人物,大世界不会被其心中呐喊所打动;意外事故偶有发生,小如餐馆中_:席被毁的晚餐,大至一起险恶谋划的谋杀案,都足以将他们引入歧途,背离最初选择的道路;但即便如此,他们也拒绝占据舞台中心,不愿成为世相焦点。纵使在自己的哑剧里,他们亦是临时演员。
欺骗和背叛,不可言说的秘密和不可言说的回忆,引发的后果便是卑鄙或凶残的罪行,而其根源理由或清晰可辨或神秘未h;诸如此类的主题经常可见于特雷弗跨度五十年的小说文本中。V.S.普里切特曾对特雷弗的著作有过相当精辟的评说:“如同他的榜样契诃夫,威廉·特雷弗简洁、耐心而真诚地允许生活坦露内己,不加任何道义宣说;他是高妙的大师,将纷扰人类的想象力、我们的激情和那些良知的微妙波动尽显无遗。”
我是在二○○二年初接触威廉·特雷弗的杰作的,当时,一位朋友把他的短篇小说集作为礼物送给我。从那时起,我读了很多他的书,不仅反复阅读,也喜欢按照著作的出版时间顺序依次来读。他对人物的悲悯和理解无数次打动我的心,令我百读不厌,身为读者的我无法辨别每次读后汹涌而来的剧痛是源自书中人物的性格和悲剧,还是作者对人类本性的洞见。若有人声称完全领悟特雷弗的小说,无异于夸口妄言自己已领悟了生命本身。
《露西·高特的故事》首版于二○○二年,是特雷弗最近的一部长篇小说(不过,二○○九年秋天还将出版长篇新作《爱情与夏天》。乍看之下,会以为这是延续“大屋”文学古风的传统之作。大屋,亦即权贵阶层(信奉新教的爱尔兰上流阶层)的豪华宅邸,一直是盎格鲁一爱尔兰文学世界里的经典主题,反映出十八世纪晚期新教地主阶层的焦虑不安。这种对未来的不确定感一直延续到爱尔兰现代民族主义的成长期、爱尔兰自由邦和爱尔兰共和国的始建期。撰写大屋主题的小说家有很多,诸如伊丽莎白·波文、莫里·基恩。特雷弗自己在早期长篇创作中也涉及过这主题,譬如《花园中的寂静》和《幸运傻瓜》,但《露西·高特的故事》有所不同,似乎无法归类亦无法评析。这部长篇小说不以动作性的情节为中心事件,而是以深层冥想为抒情主题。小说随着时间以同样不疾不徐却略带神秘的气质推进情节,个人回忆交结又纠缠历史事件,构成了故事和传说。特雷弗撰写这部小说时已逾七十高龄。我总是在思忖,这部小说是否更像是他面对世纪交接时对历史所作的沉思?——随着高特上尉夫妇漫长的自我放逐,小说展现的不止是爱尔兰的历史,也包括整个欧洲的历史,同样也不拘泥于大屋小说的传统形式。与此同时,愧疚、救赎和流放的主题依然鲜明,如同他。一贯的创作,这部小说假借静谧之貌,抒写私人挽歌,并极具宿命论调。
在很多采访中特雷弗都提到过,他的写作白困惑中来。也曾有人在与他面谈时确实注意到,他的身边存在着某种无害、但又确凿无误的对整个世界保持好奇的氛围。没什么事是板上钉钉的,万事万物乃至每个路人皆是如此,都值得再看一眼,再深究一次。或许这就是原因吧。数十年居住英伦的特雷弗依然视己为外来者,依然会在满屋子英国人的场合感到不可思议,而这种迷惑伴随着数十年来的细致观察和深沉思考也给予了他没有瑕疵的文学生涯。小说家托马斯·弗拉纳根曾说:“威廉·特雷弗妙不可言,尽抒挚情;当他想要狂喜时便能写出欢闹,简笔勾勒加之精准观察又有无尽魄力;他可以令人倾倒于他的魅力,也可以让人伤怀心碎。”确实如此,无论在哪个时代都不会有太多能用笔下故事帮助老妇人安然辞世的作家,享有这种殊荣的大师堪称风毛麟角。
《露西·高特的故事》初版于2002年,曾获得英国布克奖和惠特布莱德小说奖提名。
一九二〇年代爱尔兰独立运动风起云涌之际,昔日移民爱尔兰的英国贵族和镇守爱尔兰的英国军官的深宅大院,被爱尔兰平民视为英国压迫的象征而焚毁泄愤。在保卫自己家园的过程中,英国军官高特上尉开火误伤了一个年轻人,深恐遭到报复,决定举家搬回英格兰。他们八岁大的女儿露西不解父母为何要离开美丽的海滨家园,便在搬家当天离家出走,想让父母回心转意,不料竟在森林中受伤,动弹不得。而找到了露西遗落在海边的衣服后,家人都以为露西不慎在海中溺亡,随即伤心回乡。
不幸从此开始……
《露西·高特的故事》的作者是威廉·特雷弗。
威廉·特雷弗,爱尔兰当代文学巨匠,被广泛是认为当代英语世界最杰出的短篇小说大师之一。
《露西·高特的故事》初版于2002年,曾获得英国布克奖和惠特布莱德小说奖提名。
一九二〇年代爱尔兰独立运动风起云涌之际,昔日移民爱尔兰的英国贵族和镇守爱尔兰的英国军官的深宅大院,被爱尔兰平民视为英国压迫的象征而焚毁泄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