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国
昨夜,我又梦见我
赤裸裸地趺坐在负雪的山峰上。
这里的气候黏在冬天与春天的接口处
(这里的雪是温柔如天鹅绒的)
这里没有嬲骚的市声
只有时间嚼著时间的反刍的微响
这里没有眼镜蛇、猫头鹰与人面兽
只有曼陀罗花、橄榄树和玉蝴蝶
这里没有文字、经纬、千手千眼佛
触处是一团浑浑莽莽沉默的吞吐的力
这里白昼幽阒窈窕如夜
夜比白昼更绮丽、丰实、光灿
而这里的寒冷如酒,封藏著诗和美
甚至虚空也懂手谈,邀来满天忘言的繁星……
P9-10
菩提树下
谁是心里藏著镜子的人呢?
谁肯赤著脚踏过他底一生呢?
所有的眼都给眼蒙住了
谁能于雪中取火,且铸火为雪?
在菩提树下。一个只有半个面孔的人
抬眼向天,以叹息回答
那欲自高处沉沉俯向他的蔚蓝。
是的,这儿已经有人坐过!
草色凝碧。纵使在冬季纵使结趺者底跫音已远逝
你依然有枕著万籁
与风月底背面相对密谈的欣喜。
坐断几个春天?
又坐熟多少夏日?
当你来时,雪是雪,你是你
一宿之后,雪既非雪,你亦非你
直到零下十年的今夜
当第一颗流星然重明
你乃惊见:
雪还是雪,你还是你
虽然结趺者底跫音已远逝
唯草色凝碧。
作者谨按:佛于菩提树下,夜观流星,成无上正觉。
P25-26
行到水穷处
行到水穷处
不见穷,不见水——
却有一片幽香
冷冷在目,在耳,在衣。
你是源泉,
我是泉上的涟漪;
我们在冷冷之初,冷冷之终
相遇。像风与风眼之 乍醒。惊喜相窥
看你在我,我在你;
看你在上,在后在前在左右:
回眸一笑便足成千古。
你心里有花开,
开自第一瓣犹未涌起时;
谁是那第一瓣?
那初冷,那不凋的涟漪?
行到水穷处不见穷,不见水——
却有一片幽香冷冷在目,在耳,在衣。
P29-30
不怕冷的冷——答陈媛兼示李文
即使从来不曾在梦里鱼过
鸟过蝴蝶过
住久了在这儿
依然会惚兮恍兮
不期然而然的
庄周起来
由于近山,近水近松近月
冷,总免不了有些儿
而冷是不怕冷的!
已三十三年了
的异乡。还有,更长更深重于三十三年
异乡人的孤寂——
冷,早已成为我的盾
我的韵脚。我的不知肉味的
韶。媚妩
绀目与螺碧……
据说:严寒地带的橘柑最甜
而南北极冰雪的心跳
更猛于悦欢
最宜人是新雨后晚风前
当你曳杖独游,或临流小立
猛抬头!一行白鹭正悠悠
自对山,如拭犹湿的万绿丛中一字儿冲飞——
冷冷里,若有鼓翼之声来耳边,说:“先生冒寒不易”
——一九八二年三月十四日《联合报》副刊
P55-56
约会
谨以此诗持赠
每日傍晚
与我促膝密谈的
桥墩
总是先我一步
到达
约会的地点
总是我的思念尚未成熟为语言
他已及时将我的语言
还原为他的思念 总是从“泉从几时冷起”聊起
总是从锦葵的徐徐转向
一直聊到落日衔半规
稻香与虫鸣齐耳
对面山腰丛树间
袅袅
生起如篆的寒炊
约会的地点
到达
总是迟他一步──
以话尾为话头
或此答或彼答或一时答
转到会心不远处
竟浩然忘却眼前的这一切
是租来的:一粒松子粗于十滴枫血!
高山流水欲闻此生能得几回?明日
我将重来;明日
不及待的明日
我将拈著话头拈著我的未磨圆的诗句
重来。且飙愿:至少至少也要先他一步
到达约会的地点
——一九九○年八月于淡水《蓝星诗刊》第二十七号
P97-99
我选择
——仿波兰女诗人WislawaSzymborska[1]
我选择紫色。
我选择早睡早起早出早归。
我选择冷粥,破砚,晴窗;忙人之所闲而闲人之所忙。
我选择非必不得已,一切事,无分巨细,总自己动手。
我选择人一能之己十之,人十能之己百之。
我选择以水为师──高处高平,低处低平。
我选择以草为性命,如卷施,根拔而心不死。
我选择高枕:地牛动时,亦欣然与之俱动。
我选择岁月静好,猕猴亦知吃果子拜树头。
我选择读其书诵其诗,而不必识其人。
我选择不妨有佳篇而无佳句。
我选择好风如水,有不速之客一人来。
我选择轴心,而不漠视旋转。
我选择春江水暖,竹外桃花三两枝。
我选择渐行渐远,渐与夕阳山外山外山为一,而曾未偏离足下一毫末。
我选择电话亭:多少是非恩怨,虽经于耳,不入于心。
我选择鸡未生蛋,蛋未生鸡,第一最初威音王如来未降迹。
我选择江欲其怒,涧欲其清,路欲其直,人欲其好德如好色。 我选择无事一念不生,有事一心不乱。
我选择迅雷不及掩耳。我选择最后一人成究竟觉。
——二○○四年甲申端节后十日
P122-123
蜗牛与武侯椰
想必自隆中对以前就开始
一直爬到后出师表之后
才爬得那么高吧
羽扇纶巾的风
吹拂著伊淡泊宁静的廿七岁,以及
由是感激
而鞠躬尽瘁
而死而后已的轮迹
不可及的智兼更更不可及的愚
——这双角
指挥若定的
信否?这锦江的春色
这无限好的
三分之一的天空
吓,不全仗著伊
而巍巍复巍巍地撑起?
再上,便驰骋日月了
为一顾再顾三顾
而四出五出六出?
悠悠此心,此行藏此苦节
除了猿鸟,除了五丈原的更柝
更有谁识得!
余所住外双溪公寓大楼门口多花木。一日新雨后,见一蜗牛匍匐于丈余高之椰树之巅。一时神思飞动,颇为其忍力所惊。因忆十多年前于武昌街,曾与陈少聪、殷允芃说及:古今之成大事业者,必兼具智仁勇三德。而仁与勇之极度发挥,时或近于愚焉。因戏以武侯名此椰。赞椰树也,亦所以美蜗牛耳。九十二年十一月五日追记于新店。
周梦蝶诗导论
曾进丰
一袭藏青长袍,裹着仙风道骨;一个暗灰提包(是李贺的锦囊!)塞满所有家当。一把雨伞,充当拄杖,陪伴一程又一程的风霜雨露。时在沉思,似在入定,在他身上时间仿佛定格,甚至倒流。物质的贫乏,几乎不输颜回;“长于妇人之手”则肖似王国维所形容的李后主;而其至情至性,简直是曼殊的翻版、宝玉的转世;至于诗禅合一、潇洒自然,则直追王维的随缘放旷、清幽绝俗;然其以诗为生命的存在方式,所形成的“苦吟”为诗之态度,又与诗囚孟郊、贾岛颇为相近。尝言:“高僧修道不成,来世投胎就成了诗人。”若果前世今生,一端是诗,一端是佛,那支撑点就是植根残缺现实,颇具悲剧性格的周梦蝶了。寄身红尘浊流,甘于简朴、涵泳于艺,淡泊世情、孤峭卓绝,巍然如一座山峰。其人格行谊鲜明地保持了读书人久被遗忘的嶙峋风骨、傲岸情操,树立起“有所不为”的风范。而其对于艺术的尊重,对于诗的热诚,坚持、执着得令人仰望。作为一个诗人,已不单单是一则传奇,更是时代文人的表征,颇具标志作用。
心灵既孤,精神亦独。孤独中生郁闷,文学成为苦闷之象征。“将事实之必不可能者,点化为想象中之可能”,心魂流亡到诗的国度,寻求调适与休憩的场所,以此疗伤止痛。入世的沉哀,情感的归属,所有跋涉的酸甜苦辣,一一羽化为深邃幽远的诗篇。字悲语寒,纯净而独树一帜,成为诗坛孤峰别流。只是“我的言语/我的寒暄/字字从肺腑流出来的/他们却都听而不见”(《血与寂寞》),苦心孤诣,乏人问津,高山流水,难得知音!诗、人一样孤寂冷落。叶嘉莹先生认为周诗“交融着火的凄哀与雪的凄寒”;余光中先生则说:“无论把《孤独国》或《还魂草》翻到第几页,读到的永远是寂寞。”他们都听见看见喜悦幻景的背后,所潜藏的咏叹、微弱的颤动,并找到了和谐共振。
本书繁体版(原名《周梦蝶世纪诗选》,台北,尔雅出版社)于二○○○年四月首版时,周梦蝶发表诗作近三百篇,已结集出版《孤独国》、《还魂草》。前二卷共选其中二十三篇;卷三《约会》是当时尚未出版的诗集名称[1],拣选诗二十五篇,再版时又增加两篇。全书合计收录五十篇,占当时全部作品的七分之一强。其中八九十年代作品之付梓,当能稍慰众多读者等待之苦。既是选本,遗珠难免,然卷别区隔大体从“史”的观点出发,颇能掌握诗人创作之轨迹与历程,同时兼顾其风格之转变与特色,故而当具窥豹一斑,得其梗概之功。
……
冷,早已成为我的盾
我的韵脚。我的
不知肉味的 韶。媚妩
绀目与螺碧……
据说:严寒地带的橘柑最甜
而南北极冰雪的心跳
更猛于欢悦
冷是理性的寂寞与感性的不愉快经验,皆是外缘迷惑所致,外在之境若心能转之,自能解脱。当诗人对世界有了一番温馨体认,对冬天的观感不再只是寒冷,而是“冬天的脚印虽浅/而跫音不绝”(《用某种眼神看冬天》)。隐约感受到其中的“消息”一一“雪是有温度的”,寒灰可以腾焰,绝境中也蕴含着活泼生机。显然孤寂对周梦蝶的打击是减轻了,我们仿佛看到诗人走出悲情,更懂得“安顿”自我了。早期借诗“还魂”,如今又在诗中“离魂”、“断魂”,诗人果真解开“自己本身”,释放情感,全然放下了?!
综论之,周诗融合儒、释、道哲学,兼摄中外宗教,冶为一炉。真情消融于诗情,赓续了古典诗词“悠闲情境”之描述,兴味盎然。又因长期浸淫佛经天地,得以参悟生命实境,冷暖人间,千帆过尽,娑婆世界,圆满欢喜。发之于诗,机趣横生,滋味无限。不但续写了中国传统文学的新页,更为当前干奇百怪、晓哓不休的诗坛乱象,开拓一条新路,对于当代禅诗,兼具启示之功与廓清之效。其人间行色虽然孤绝、沉默,艺术表现却苍翠、浩瀚。
《鸟道(周梦蝶世纪诗选》为台湾著名诗人、“孤独国王”周梦蝶的诗选集,收录诗人自一九五九年到二○○○年间创作的部分诗歌共五十篇,系全球华语世界首部简体版周梦蝶诗集。
周诗融合儒、释、道哲学,兼摄中外宗教,冶为一炉。其诗禅合一,直追王维;其以诗为生命的存在方式,“苦吟”为诗之态度,堪比孟郊、贾岛。那些“交融着火的凄哀与雪的凄寒”,宛如雨珠雪花飞舞、似夕照晚风轻拂的诗句,是诗人数十年垂钓岁月的街心倒影,将带给你独特的艺术享受。
本书附录部分收入周梦蝶生前好友、台湾文化界人士缅怀周公的文章数篇,让人对这位“孤独国王”的传奇人生得以一窥。另附有彩色插页,含二十幅彩色及黑白照片,有的照片系首次面世,弥足珍贵。布面烫金的装帧精致典雅,高贵大方,是文学爱好者、艺术收藏珍品。
众所周知,周梦蝶出版的诗集都是繁体版,甚至二〇一〇年由海豚出版社在大陆出版的诗集《刹那》也是繁体版。《鸟道(周梦蝶世纪诗选》不仅是中国大陆出版的首部简体版周梦蝶诗集,也是两岸三地乃至全球华语世界首部简体版周梦蝶诗集。
全书共收五十首绝美诗篇,分三卷编辑。从内容上看,前二卷选自诗人早期代表作《孤独国》和《还魂草》。此二阶段,其诗的意境多属清幽、闲旷乃至萧瑟,于其中体现诗人淡漠、孤独、幽冷的情绪。卷三选自诗集《约会》,这时期,已显见诗人将诗的禅境转化为生命的悟境的成熟,风格渐趋空灵飘逸,幽深静谧,蕴含无穷趣味。首首精彩绝伦,堪称台湾文学经典。用心品味,定让人雕刻时光,参悟生命,物我两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