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不是真心想去的地方,车子进入县道后忽然颠簸起来。
他们的心思大概是超重了。从后视镜看到的两张脸,可以想象内心还在煎熬,处境各自不同,连坐姿也分开两边:一个用他细长的眼睛盯着后退的街景,仿佛此生再也不能回头;一个则是双手抱胸挺着肩膀,像个辛酸女人等待苦尽甘来,一脸热切地张望着前方。
我载着这样的父母亲。途中虽然有些交谈,负责答腔的却是我,时不时回头嗯噢几声,否则他们彼此间无聊的断句难以连接。他们都还小。就生理特征来说,要到垂老的脑袋覆盖着一头银发,那时的坐姿也许才会松紧一致,然后偎在午后的慵懒中看着地面发呆。
人的一生除非活得够老,渐渐失去爱与恨,不然就像他们这样了。
我们要去探望多年来母亲口中的妖精。
那个女人的姊姊突然打电话来,母亲不吭声就把话筒搁下,绷着脸递给我听,自己守在旁边戒备着。
“唉,真的是很不得已才这么厚脸皮,以前让你们困扰了,真对不起啊。但是能不能……我人在美国,这边下大雪啊,听说你们那边也是连续寒流,可是怎么办,我妹妹……”
我还在清理头绪的时候,母亲却又耐不住,很快抢走了话筒。
“啊你要怎样,什么事,你直说好了。”对方也许又重复着一段客套话,她虎虎地听着,随时准备出击的眼神中有我曾经见过的哀愁,那些数不清的夜晚她一直都是这样把自己折磨着。
后来她减弱了,我说的是她的戒心。像一头怒犬慢慢发觉来者良善,她开始温婉地嗯着,嗯,嗯,嗯,是啊全世界都很冷,嗯。天气让她们徘徊了几分钟后,母亲仿佛听见了人世间的某种奥秘,她的响应突然加速,有点结巴,却又忍不住插嘴:“什么,你说什么,养老院,她住进养老院……”
然后,那长期泡在一股悲怨中的脸孔终于松开了,长长地舒叹了一口气,整个屋子飘起了她愉悦的回音:“是这样啊……”
挂上电话后,她进去厕所待了很久,出来时塞满了鼻音,一个人来回踱在客厅里,那时接近中午,她说:“我还要想一下,你自己去外面吃吧,这件事暂时不要说出去。”
所谓说出去的对象,当然指的是她还在怨恨中的男人,我的父亲。他是在跑业务的岁月搭上那女人而束手就擒的。他比一般幸运者提早接触心灵的惩罚,或者说他自愿从此遁入一个恶人的灵修,有空就擦地板,睡觉时分房,在家走动都用脚尖,随时一副畏罪者的羞惭,吃东西从来没有发出嚼动的声音。
午饭后我从外面回来时,客厅的音乐已经流进厨房,水槽与料理台间不断哼唱着她跟不上的节拍。她突然发现自己才是真正的女人吧,那种胜利者的喜悦似乎一时难以拿捏,释放得有些生涩,苦苦地笑着,大概是忍住了。
P57-59
一篇篇的短篇,写了一段段的埋藏与挖掘。王定国笔下,没有一个真正心安理得、理直气壮活着的人。
——杨照
写作这本书的原意,想用纯属宫能感觉的幽微叙事,在匆忙脚印中留下飘忽浪漫的文体,像个画圃临摹小品,或像晚归的醉汉临危不乱地写起漂亮的诗,简而言之,我想起了三十岁时独钟于掌中小说的川端康成。
然而岁月毕竟不太允许,临老探入花丛,就算写得出一颗悸动的心,恐怕寻幽之路最后变成黄昏里的呢喃自语。再者,从事建筑多年,看着一砖一瓦搭盖千户人家,所见每样东西都是实体,连飘在空中的泥灰都有它想要附着于梁柱墙板的愿望;这样,我能写出多少意象文章应该只是空想。一个务实的人写起小说,总想着这篇小说何以至此,那篇小说能有多少救赎,有没有偷蹈他人文学影绰,甚至特别在乎这样的写作是否还有传统价值。
细心的读者可以发现,二十五篇所谓的短小说,刚开始颇有刻意把它写短的意味,第一篇作为见面礼的《素面相见》两千四百字,第二篇小小拉长了几句话,写到第三篇已快忍不住想要压抑的快乐与哀伤,而第四篇若把那满屋子的蝴蝶一起算进来,可就超出了每篇两千六百字的自我设限。
我那么计较这些无谓的字数,起于初始有个天真的想法,以为把小说写短,我不安的睡眠就能增长。其实不然,收敛的笔触越多,延伸到梦里的残思就更乱,以致后来不得不稍作调整,像把勒在脖子上的领带腾悄打开,这时哽在喉咙里的、难为情的、无言以对的,好像终于可以舒爽地说出话来。
也就是说,这本书的排序几乎就是创作的时间,连字数也是由短而长,刚好可以见证我在深夜蹑着脚尖走路的身影。一直走到后面几篇,大概为了赶路,才稍稍放肆地跨出了大腿。
但也有些不得不说的插曲。为了防备自己又像过去几年突然搁下笔来,去年秋天午后,我约了《印刻文学生活志》的总编辑,在忠孝西路过了善导寺转角的咖啡舰面。我请他给我一个短小说的专栏,每个月发表两篇,还强调字数不会很长,不会占用太多宝贵的篇幅……我的态度简直就是“请你逼我写”的意味,那时我只想着一旦敲定了字段,想要停笔偷懒也都来不及了。
然而事情的真相是,更多时候,我走出台北车站后,却像个孤单的游魂般穿越骑楼,过天桥,还没看到善导寺就提前右转了。那里有一栋红砖色的监察院,只要认出它还虚有其表地堵在那里,旁边那条逐渐让我熟悉起来的中山南路,便一次次成为我抵达陌生台北后的折返之地。
我并没有把话说远了。短暂的去年以来,写作的氛围并不美好,就算关紧了窗户,仍然听得见两百公里外传来的强弱音:下士洪仲丘被凌虐致死,服贸条例在杯葛中闯关……一篇小说来不及虚构之处,往往一瞬间荒谬而真实地发生在我们这样的台湾,你不得不去聆听那些愤怒的喉咙如何掀翻拒马、那些暗夜里的花在哀嚎中溅出了血光。
搭最后一班的高铁回家,半夜里洗澡,有一次顺便剪了指甲,准备追赶当夭的小说进度,才突然发觉一个字也打不出来。敲在字键上的指腹是没有声音的,它失去了指甲的依循,成为了没有情感的肉体,一时让我愕然盯着屏幕发呆,恍如满腔血液凝固在孤寂的书房里。
那时我才明白,原来我是借着指甲写作的,那几乎就是我身上唯一剩下的触点,倘若没有了指甲,如同已经远离三十年前街头呐喊的勇气,我真不知道我的空白页里还能填入多少像样的声音。
写作对我而言确实也是这样,一无所求的追寻,才发现它含有至高无上的价值;如同我们的阅读,借由每个段落凝聚一双眼睛,在黑夜里睁开,取代苦涩的呐喊,似乎才看得见温暖或者飘忽的光。这些短小说或许没有一篇写到最好,但也总算说出了我想表达的人类困境、忧伤或者同情。读者如果觉得篇幅太过简短而意犹未尽,那是因为我们还共同拥有一种渴望,想把内心话一次说尽却又觉得说不出来。
感谢天上的神让我安于写作。感谢陈芳明、杨照两位先生同时为这本小书写序,他们让我感受到只有写作才有的荣光。
二〇一四年八月的夏天
王定国其人其作,在这个时代,令人无可逃躲地反映了台湾文学最悲哀的矛盾。
从一个角度看,以他的年纪、以他的资历,尤其是以他这些年在商场上累积的财富,他没有理由要写小说。然而,换从另一个角度看,以他的年纪、以他的资历,尤其是以他这些年在商场上累积的财富,他具备了再完整不过的写小说的条件,不是吗?
用前面的角度看,依照世俗标准衡量,写小说不能带给这个时候的王定国任何东西。他不是个“文青”,不需要摸索自己是不是要走上文艺追求的这条路,小说写得再好,在文学艺术成就上获得再高的肯定,都不可能提升他既有的社会地位,就更不要说稿费、版税,甚至奖金可能带来的物质酬劳了,和他的财富、和房地产开发销售能得到的相比,那真是杯水车薪。
但换从后面一种角度看,以文学创作的标准衡量,王定国的人生已经获得了充分经济保障,再也不需为稻粱谋,可以自由开阔地挥洒。从在法院当书记官,到转行人房地产,他经历过那么多、看过更多,还有,他至今保有年轻时锻炼出来的一支笔,可以娴熟地运用文字、铺排情节、刻画人物,这种人不写小说,那谁该来写小说呢?
然而事实是,我们只有一个王定国,这项事实再明确不过了,在台湾,文学创作的标准如何卑微、而现实的标准相对何等强大,我们还需意外台湾文学创作一直走着歪斜、扭曲的路吗?
台湾文学只能在非现实的领域绽放异彩。当代小说中有着各式各样、光怪陆离的奇想,各式各样、光怪陆离的文字表演,那是成就,但那是太过于朝向耽溺妄想偏斜的成就,那是缺乏现实感的成就。
我不是现实主义的基本教义派,绝非如此,但在我的文学阅读中,我始终渴望比较多元、分散的刺激与感动来源。我可以欣赏想象力的纵放,但那不是文学的全部,毕竟还是有很重要的一块文学价值,来自现实,来自对于现实的感动。
但现实如此艰难,或说,以文字探入现实的多元多样,如此艰难。日常中我们能接触到的现实,人、事、地、物,看起来多么类似、多么不起眼,成长、社会化的过程,就是要教会人如何隐藏,甚至取消所有看起来不正常的行为和情绪,变得和别人都一样。围绕着我们的现实,是漂白、消毒过的现实,是单一层面会让人打呵欠的现实。
但是不管现实再怎么被漂白、消毒,日常生活中却总一定有灵光乍现的某些时刻,或惊骇或哀伤或振奋或背脊发凉地,我们意识到有些无法被漂白、被消毒的黑暗与瑰丽,在现实的表面之下跳着、晃着、挣扎着。
小说的功能,其中一项重要的功能,不就是借由虚构之笔,去挖开那现实表面,将底下跳着、晃着、挣扎着的摄照出来吗?小说赋予作者那么大的虚构权力,读者愿意认真看待他们所虚构的,不就是因为我们毕竟不愿意天真地接受这无趣的现实表面,本能地想要定睛看到、感受到底下那没有死灭的跳着、晃着、挣扎着的什么吗?
王定国把我们带回到现代小说之初始处,还原小说这份现在经常被遗忘了的功能——张开眼睛认知看似平凡的现实底下,藏着一点都不平凡的复杂遭遇与感情。
王定国的小说,写的是人,尤其是在台湾活着的人,如何难以承受不平凡的遭遇与感情,如何将不平凡的遭遇与感情压抑为阴影,让自己还原为一副平凡的面容。即便那不平凡是喜、是
盒子准备送给他,里面装满了深褐色的香丸。她取出两颗,放入自己带来的陶土香炉里,底下点起了短烛,就在他们面前悠悠地熏烧起来。
空气中慢慢飘出了气味,两兄妹吃惊的眼神变得有些迷惘。
她再拿出几个小巧的瓷罐说:“我现在很少看书了,都在玩这些小东西,要不要我来示范?想要什么心情就做出什么味道,这里面没有哲学。”
妹妹拍手叫好,做哥哥的凑近了下巴。她开始在白色骨瓷里倒进了自檀、沉香与甘松之类的香材粉末,掺入几许麝香,然后在小汤匙的搅拌中淋上蜂蜜,等到浓稠可握,像擀面条似的切出块状,一个个分给他们,跟着她揉在手心,终于慢慢揉出了一颗颗小汤圆的饱满。
眼前这神经的克格勃总算活过来了,他把掌心贴在鼻下闻了又闻,突然漾出孩子般的笑颜,把他手上的残泥全都抹在妹妹的额头上。
最后一道,每个香丸轻沾一抹金箔,便恍如忽然睁开了迷人的眼睛。
空气中的香味开始缓缓地变幻着,整个屋子静默下来了。
几年来,数不清的夜晚,她就是逼着自己这样静默着。尤其进入了花艺茶道,沉淀下来的恰恰就是现在她想要传达的心灵。她觉得今天或许有些唐突了,就像那天他一出手就是黑格尔那般。然而比起哲学的旷远无边,如今她宁选一炉馨香近在眼前,自己闻到了,周遭的人也感受了,简单地活着也很好呀,小小的温暖有时也会跟着好心情燃烧起来。
至于长相那就别说吧,既然住在美的隔壁,到底还要丑到哪里?
《谁在暗中眨眼睛》中王定国以含蓄诗意的笔触带你潜入日常生活的平静深海。二十五篇故事书写的是人生的阴影和不堪,卖身的女子、失婚的男人、年老失智的小三、从江湖中隐退的花圈店送货员、多年未见的同性恋人、混迹于贵妇团的富商情妇……他们在各自的困局里,进退两难,或漠然转身,或被挡住了去路。人世间纠缠不清的情感,在王定国笔下呈现出一种独特的哀伤清丽之美。
《谁在暗中眨眼睛》为台湾作家王定国所著的一部短篇小说合集,包含了《素面相见》《有染》《素人》等二十五篇短篇小说。作者以含蓄诗意的笔触带领读者潜入日常生活的平静深海。二十五篇故事大多有关生命的不堪,故事中的人物都是平凡的小人物,他们在各自的困局里,进退两难,或面无表情地转身,或被挡住了去路,但在老病衰微时刻,终将有“一抹苦苦的笑意慢慢闪出了泪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