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已经离开了北京,我仍由衷地觉得,那是我到过的最不可思议之地。当我们回到天津,映入眼帘的是崭新的蒸汽列车和铁路,尽管它们看上去还像小孩的玩意儿,但是考虑到三天前,我们还是骑着马颠出北京城,那感觉就像穿过了好几个世纪。天津,汽笛声鸣;铁匠锻打着砧子上的铁坯;水兵们赶着毛驴和马驹通过堤坝,全然一副英国式的派头。领事馆外,停着一艘海军中队的舰船,顶上真真切切地飘着白色的皇家舰旗。而三天前,当一队双峰驼驮着行李,随我们离开北京时,我们呼吸的每一口空气似乎都在提醒:那还是一个不知公共卫生为何物的时代。没有下水道,其他的卫生设施更是闻所未闻——这里唯一的公共卫生成就只有化粪池,在大部分城门外都有一个(只有通州的是在城里)。城外空气中这种挥之不去的臭气,让人怀疑,骑马进入北京,是否会像传说中描述得那样令人愉快。
不过,若你厌倦了伦敦,厌倦那些充斥伦敦的新玩意:美学、卫生学、社会经济学……那么,去北京旅行一趟,无疑会令你身心涤荡。北京是苦口良药,就如奎宁。皇家楼阁的琉璃瓦在晴天里熠熠生辉,在汉白玉桥的周围,甚至在煤山上,你都能观赏到此番美景;牌楼上静静盘着威严的金龙,深蓝、鲜绿、朱红这样的颜色却搭配得非常和谐;空气明净,连泥墙也变得赏心悦目;还有女人,尽管她们已经穿了几百年长裤和那种开衩式的旗袍。混迹在人群中,我们发现这些人都如此顺从,仿佛从未有过反抗的想法,随时准备为乘着八抬大轿的官员和骑着马的侍从让路。
我们乘船一路逆风而上,顺着白河缓缓行驶。与我们同船的,有一位候补道台和他的随从。不管他的家族曾经如何显贵,他看上去可都是一位孱弱不堪的继承人。他不停地吸着烟,双颊灰白,面无表情地盯着我们一言不发。我们需要不断提醒自己,才能将这样的形象与一『立正在赴任、即将建功立业的官候联系起来。我们刚刚参观了北京的科举考场——可不仅仅是像多数人那样走马观花,而是真的走了进去。三年一次的全国科举考试就在那里进行,中国男子就是通过这样的考武追逐最高功名,而成功者的名字将被刻在大石碑上,供万世瞻仰。
说起来,在中国,科举考场是最令人惊异的场所之一。即使那里仍日是中国最优秀的男子追逐最高荣誉的地方,却给人一种被遗弃的、缺乏活力的感觉,那种感觉比你在意大利看到古罗马遗址时尤甚。这使戈联想到另一种情形:即使是一座千年未曾举行仪式的异教庙宇,其_斤保留的宗教感,也比一座一年定期举办两场盛大法事的中国庙宇要虽烈些(北京的庙宇在围城之前每年都要举办两场法事,现在是否仍盏样我不知道)。阿波罗和朱庇特在欧洲至今受到的礼遇,仍然要高于晕迦牟尼、大慈大悲观世音在中国的待遇。迄今为止,我在这个国家,并未感受到一丝虔诚的宗教氛围。 有人说,中国人信仰的是佛教、儒教和道教。但在中国游历几个月之后,我就对这种观点不再那样信服。在中国,除了庙宇和神像,还有什么宗教的影子呢?而如果庙宇和神像就代表着信奉,那罗马到如今还是多种宗教的都城呢。我在伦敦时曾给外国人做导游,对当时的一幕至今记忆犹新:在参观威斯敏斯特大教堂时,里面的祈祷还没结束,一位活泼的德国女游客小心翼翼地问:“我能用望远镜看一眼这美丽的建筑吗?”她并不是天主教徒,当时一起参观的游客里没有一个是,可是,威斯敏斯特大教堂的威仪,却令他们肃然起敬。而在中国,比方说,在孔庙,有谁会为了使用一下望远镜而战战兢兢呢?记得那天我们还参观了长老院,却连朝里面看一眼都不准,因为长老们还没有做祈祷。警卫告诉我们,在祈祷完毕之前,任何人都不能往里看,绝无例外。“每天都是如此——每天?”一位瑞典教授郑重地问。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叹道:“那么,不管这一切是否发自内心,我都得说,你们英国是一个了不得的国家。”
除了宗教感的淡漠,中国人对规则的漠视也令我感到惊异。不过,这种漠视可能的确符合人性,因为它很快就传染了在中国的欧洲人。尽管我这一辈子大半时间都在所谓的“外国”度过,但只有来到中国,我才第一次听到一位女士说,她礼拜天的时候出去野餐了。后来我才发现这种事情如此普遍,以至于礼拜天出去野餐仿佛才是这儿的规矩。“礼拜天,就是得出去放松一下嘛。”女士们如此坚持。如果她们是待在雾气弥漫的伦敦或者利物浦,这么说可能还多少能有点说服力。说实话,我真不知道文明世界还有哪一处的教堂,比在中国的还要人迹罕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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