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小碧领孟超的那个上午，碧云阁失了火。碧云阁和杜小碧没有任何关系，失火和她更无半丝瓜葛，但杜小碧经过那里，腿软得几乎不能站立。她前面是个骑摩托的，也正停车观望。杜小碧先是两手杵在后座，渐渐大半个身子俯下去。杜小碧佝着腰，脸却仰着。“碧云阁”三个字陷在烟尘和水雾中，已然模糊，杜小碧的目光仍然努力触摸，仿佛她有什么东西藏在那里。

黑烟渐弱，杜小碧在人和车的缝隙里穿行。腿还有些软，但不妨碍她的速度。已经耽搁半小时，不能让王警官等久了。

办完手续，王警官带杜小碧去后院。往常，孟超要么蹲在墙角，要么靠在桌子一侧，王警官说可以了，杜小碧就去扯孟超。王警官边走边解释，这次他闹得凶，有些反常。顿了顿又说；你该再带他看看。杜小碧低着头，死死盯住脚尖。

在走廊边上，王警官停住，掏出钥匙，回头看看杜小碧，似乎等她说些什么。杜小碧说，又给你添麻烦了。王警官没什么表情，眉毛微微抖了抖。那是他的叹息。单这一个夏天，杜小碧就跑了七趟派出所，不是孟超伤人，就是别人伤他。她知道那是王警官在叹息。

门开了，杜小碧并未望见什么。那一刹那，她惊了一跳，仿佛孟超被黑暗化掉了。她欲往前，王警官拦她一把，喝令，孟超，你妹妹接你来了。杜小碧伸长颈，心里像揣了什么阴谋，慌得要命。王警官又喝一声，孟超立在门口，他眼角外侧有一道伤，暗红色的血印衬得脸有些灰白。他避开杜小碧的目光，而不是如往常那样垂下头，等待杜小碧责罚。杜小碧扯他一把，并未怎么用力，孟超木偶似的倾倒下去。王警官急往前，帮杜小碧托住他。杜小碧又急又气，斥道，没长骨头？你想住这儿啊？孟超终于开口，我渴了。杜小碧脑里忽然晃过碧云阁的黑烟，声音不由湿了许多，走吧。

孟超乖乖跟在杜小碧身后，出了派出所，却又站住。杜小碧回头喊他，他看着对面的便利店，说要喝水。杜小碧指指前面的诊所，叫他先去上药。孟超说，我要喝水。他不再躲避杜小碧的目光，一脸倔强。杜小碧妥协。孟超极听她的话，但很多时候，她拗不过他。

孟超连喝了两瓶矿泉水，他仰着头，整个脖子裸露在外面，突出的喉结像一头大蒜。他的耳朵也大，大到和他的头脸不相称。她记得第一次带他回家，几乎惊着了母亲，如果不是舅舅，她和他那时便结束了。舅舅是乡间算命大师，不知翻破多少本《麻衣神相》。舅舅为孟超的相貌吃惊，拽着杜小碧说悄悄话，这小子有大福，跟了他保管吃穿不愁。舅舅说的倒也不假，只是……杜小碧嘴角慢慢抽动，有些苦涩。  一

孟超死活不肯去诊所，直说皮外伤，睡一觉就好了。杜小碧威胁，如果他这么不听话，她回去就把电脑里的游戏全删了。孟超嘟嘟囔囔地跟在杜小碧身后。杜小碧也觉得没大碍，但让医生看了更放心。从诊所出来，孟超略带得意，我说没事吧。杜小碧瞪他一眼。孟超追上来，我想坐公交。县城的公交一元钱，招手即停。坐公交是孟超的爱好之一，有时能坐一整天。杜小碧不理他，孟超咬在身后央求，坐一会儿吧，你就陪我坐一会儿吧。杜小碧终是耐不过他的缠磨，上了公交。孟超乐滋滋的，忘了刚才还在黑屋里关着。瞧……孟超的声音出其不意，往往是看到什么稀罕，一个在路上倒着行走的人也能引起他的注意。杜小碧只能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不然他的声音会更高。对于孟超，这样的节El不是很多，杜小碧偶尔会陪他坐一遭。置于别人的注视中，真的很难为情，她宁愿陪他干别的什么。杜小碧没去洗衣店，径直把孟超送回家。小区距洗衣店不是很远，平时她都是走着去。楼已经旧了，买的时候就是旧的。当时买新楼也是可以的……那时的她被哀伤裹着，浑身每一处都糊了厚泥巴似的，迟钝却又敏感。

孟超又灌一大杯水。他的水杯是特大号，一千毫升那种钢化瓶。杜小碧坐在沙发上，平静地看着他。孟超抹抹嘴，坐在杜小碧对面。他看懂了她的眼神，她的架势也是他熟悉的。

挨打很舒服是不？杜小碧表情恶狠狠的，但声音绵软无力。

孟超躲闪着，最终还是接住杜小碧的目光，他们骂你。

骂我什么？杜小碧马上就后悔了。她知道那些人嚼什么，并不想让孟超再复述。但她忍不住，每次都忍不住。

烂货！孟超一脸激愤，他们骂你是烂货！

杜小碧身上某个地方猛一抽搐，气呼呼地叫，我怎么嘱咐你的？别搭理他们，你不长一点儿记性。他们骂的是我，我都不在乎，你急什么？

孟超哼道，我不准别人骂我妹妹！谁骂我揍谁。

杜小碧合上眼睛，一滴眼泪挤出来。

孟超慌了，你哭了。

杜小碧睁开眼睛，抹抹眼角，摇摇头。

孟超摇晃着站起来，往前探了探，你别骗我，你就是哭了。那些该死的家伙！

杜小碧的脸再次沉下去，记住，不管别人再骂我什么，都不要理他们！

孟超直直地问，凭什么？

杜小碧凶巴巴的，别问凭什么，叫你别理你就别理！再闯祸把你扔野地里喂狼！

畏怯爬上脸，孟超反复揉着手指。

杜小碧不再理他，转身去了厨房。

吃过午饭，孟超睡觉，杜小碧去了洗衣店。不到四点她就从店里出来，先买了一只柴鸡，又买了一瓶可乐，匆匆忙忙往家走。钥匙转了半圈，便听到熟悉的枪击声，杜小碧略略松口气。孟超猫在屋里看电视或玩游戏，她的麻烦会少许多。但她知道，不能整日关着他，也关不住，他总有办法逃出去。其实，孟超从不主动招惹别人，过去是，现在也是，他闯祸多半是因为她。她感动又害怕。她不知道他近乎疯狂的捍卫预示着什么。P2-4

一曲终了

麦子的盖头

命案高悬

虬枝引

月光的颜色

装在瓦罐里的声音

在文学的路上慢慢走

数年前，在乡镇当教师的我去一个叫新华的村庄家访，傍晚离开时，竟然迷了路。来前没检查，自行车轮胎气压不足，我不得不推着走，糟糕透了。当然，大致方向我还能辨清。我小心翼翼地前行，生怕掉进深坑，花了半小时，也可能一小时，我终于走出那片荒滩。我家访过多次，但那一次印象最深，因为我迷了路。我觉得，很多时候，写作就是一趟寻路的旅行。

阅读一部精彩的小说亦是旅行，写作者不仅是导游，也是风景的制造者。弹性的语言，睿智的叙述，令人着迷的故事，跃然纸上的人物，当然应该是一个整体，可有时某一点可以放大，譬如讲述一个耐看的故事。

故事放在那儿是故事，叙述出来就是小说了。小说的质地与叙述有关，或叙述造就了小说的质地。小说的质地应是光滑的，不硌手，没有裂缝和破损，但绝不能像水管一样，上下一般粗细。不，有些地方，它应该凸起，甚至制造障碍。光滑与障碍并不矛盾，只有光滑，障碍才能跨越，否则会长时间滞留在那儿。叙事进入或进入叙事的切口很重要，是能否把读者也把作者带进去的关键。但这是写作者已经知道的，所以我们很快清楚，不应该看得那么重。出口才是最重要的，因为不明了，因为叙述方向有种种可能。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叙述方式，我喜欢一种拐弯的叙述，或叙述的拐弯。《命案高悬》写一个护林员猎艳的故事，如果单单是这样，我觉得仅仅是一个故事。叙述中我拐了方向，女人死亡，护林员寻找真相成为重点，这一拐才是小说。

一晃，我在写作的路上已爬行了二十余载。文学只有远方，没有尽头。我不知自己能爬多远，我预测不了，我知道的是自己不会停下来，因为写作已成为我生命的一部分。在欲望爆炸、众声喧哗的时代，文学还有力量吗？在很多场合，都有人谈及这个问题。我回答不了，即便回答，也很虚弱吧。文学未必能有效地改变什么，但我会努力发出自己的声音。这是我能做的，也是必须要做的。

本集收录的六部小说，有几年前写的，也有刚刚发表的，都是我个人比较偏爱的。当然，偏爱不一定好，但我就是要爱呢，不行吗？我记起村庄与我年纪相仿的一个人，智力有些障碍，但他母亲对他的爱超过对他的弟妹。如果篇幅允许，我会讲出来。或许，你会吃惊。那时，我很不理解，他不就是一个连学都不能上的傻子吗？何至于……多年后，我走上了写作的路，才理解了那位母亲。是的，文学教会我很多东西。绕了一圈，我是想说，这些作品都是我的孩子，或许丑陋，或许不争气，但我爱它们。当然，你可以说三道四，你有评说的权利和自由。

我相信缘分。那个初冬，我坐在从张家口到北京的火车上，并不知道将要结识一位叫连慧的出版人。就像二十年前，我在方桌上写下第一篇小说时，并不知道文学会让我结识许许多多的老师和朋友。是的，不写作，我永远不会结识他(她)们。曾经，在餐馆的饭桌上，敲定了出版小说集《奔跑的月光》，而这部小说集《一曲终了》则是再度合作。《奔跑的月光》被改编成电影《一个勺子》后，有人说我沾了电影的光，也有人说优秀作品是很难改编的。都对，又都不对，我不想多说什么。我是个作家，我写小说，作家要用作品说话，而不是嘴巴。对了，我喜欢一部法国电影《你丫闭嘴》。说得已经够多了，就此打住。

胡学文

2016年4月26日

这是一本穿透灵魂深处的动人小说。胡学文的作品一直具有浓郁的北方色彩和个人风格，而这部书进行了一些新的尝试，更加贴近时代的脉搏。

《一曲终了》讲述了一则有苦有乐的小城故事。洗衣店老板娘杜小碧的丈夫孟超患病失忆了，她成为他眼中的“妹妹”，城里的修理工马成，成了他的“未来妹夫”。而他，则成为外人口中的“傻子”和茶余饭后的笑料。一个人的迷失，带来周边所有关系的混乱，每个人都面临生活的选择。日子过成了一团糨糊，他还能恢复记忆吗？还能吗？

第六届鲁迅文学奖获得者 、《一个勺子》原著小说作者胡学文全新力作！

中国文坛厚重之作，直击这个时代要害。比《活着》轻松，比《秦腔》荒诞。有一种尊严，叫执拗地活着。著名作家、评论家王春林盛赞：胡学文是当下中国文坛的一位实力派小说家！迄今为止，胡学文有6部小说被改编成电影，陈建斌、冯巩、于向远等曾执导，在文坛和影坛都获得了较好口碑。《一曲终了》《麦子的盖头》影视正在火热进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