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辉编著的《视线有多长》是一本短篇小说集，收录了作者近几年创作的14个短篇小说，风格各异，但都具有巧妙智性的结构和精湛生动的语言，文字考究、文风严谨，从不同侧面展示了当代中国发展与百姓精神风貌，情节引人入胜，思想积极向上，可供文学爱好者阅读欣赏。

朱辉编著的《视线有多长》含短篇小说14篇，是作家朱辉近年来的精心之作。朱辉素以写都市情感见长，其理性的洞察、精细的刻画和幽默的语言，在小说中得到了饱满的呈现。本书中的情感精彩纷呈，初恋、婚外情感、旧爱重逢或夫妻相处，均尺水兴波，细腻动人。

吞吐记

郎情妾意

别人的眼睛

和辛夷在一起的星期三

药是爱情

参差的齿痕

长亭散

视线有多长

加里曼丹

止痒

吐字表演

金发的北斗星

大案

阿青和小白

夫妻吵架，那是常事。锅哪有不碰勺子的？舌头和牙齿还要打架哩。但吵归吵，这里头却也有个计较：谁是舌头，谁是牙齿，这是夫妻的重要问题。牙齿绝对强势，受伤的永远是舌头。不幸的是，徐岛就是一条舌头。他做舌头，已经做了三年半了。

他脾气好，姿态高，作为一条舌头，自愈能力极强。锅和勺子那是硬碰硬，弄不好就倒勺砸锅散了伙，只有牙齿和舌头才能兼容，一来二去，不知不觉中他就成了舌头。做丈夫是难的，做舌头更难，但不做舌头，就可能连丈夫也做不成。他们磕磕碰碰过了三年多，平心而论，架没少吵，但大部分时间也还是风和日丽，平平淡淡的。说起来真正的大吵只有两次，除了眼下这次，那一次是三个月前。三年两大吵，说多不多，但都伤了筋动了骨。目前这一次正在冷战当中，孟佳决然回了娘家，后续如何发展，尚不可测。“这日子没法过了，我们离婚！”两次大吵，孟佳都说出了这个话。这是杀手锏，是快刀斩乱麻的那把刀。再深入研究一下，杀手锏和刀还不一样：亮出杀手锏，相当于亮出牙齿，其实不可怕，舌头让得快，身段再柔软些，那就伤不到婚姻；刀却意味着一刀两断。但无论如何，这句话是极值，是顶峰，是夫妻吵架的最强音。三个月前，孟佳说出这句话时，脸上就满是挥刀的表情。这就严重了，她动真的了。“我们没孩子，简单。钱、股票，一人一半，房子归你，”她冷笑道，“反正也是租的。我回我妈家。”话一至此，徐岛张口结舌。舌头成死肉了。

那次吵架的起因其实简单，鸡毛蒜皮，徐岛简直想不起来，想得起来他也不愿再提。总而言之，先是风起云涌，慢慢就电闪雷鸣，渐渐就暴风骤雨，昏天黑地起来，竞有了地震的朕兆。说到底还是因为舌头也有血管和神经，还特别能够分辨酸甜苦辣咸，一不留神它还要乱动。你来我往，你一言我一语，虽说徐岛的话软和一些，不那么“结棍”，但毕竟还是在回嘴。这在战略上就是个敌进我退，敌驻我扰的格局，未能完全执行不抵抗主义，待孟佳抛出吵架的最强音，基本就很难收拾了。

当时徐岛委屈求和，但孟佳心意已决。陈芝麻烂谷子全倒出来了。讲师当了七年，评不上副教授；臭袜子乱扔，不配对的有一打；整天跟女学生和蔼可亲循循善诱，谁知道想诱到哪里？乡下三姨六舅一大堆，前赴后继地来吃住——还凤凰男呢！凤凰男人不如鸡！鸡还会下蛋呢！徐岛抓住机会笑嘻嘻地指出她的逻辑错误：凤凰男属于雄性，即使是鸡也是公鸡，当然不会下蛋；又说臭袜子乱扔其实不是问题，全买一样的袜子就可以随便配对。这一来孟佳更上了火，说你是随便配对，我瞎眼配错了人，所以这婚是离定了！

徐岛虽说是大学讲师，其实有点木讷。但离婚当头，不得不勉力摇唇鼓舌。毕竟是教师，真动起嘴来还是颇有水准。孟佳说她是“瞎眼配错了人”，话一人耳，徐岛立即就分析出这个句子的结构：“瞎眼”说的是遇人不淑，识人不准；“配错了人”表达的是结果；整个句子里饱含怨尤、后悔，更多的是指责，指责他辜负了她的青眼。徐岛找到缝隙，立即以柔情渗入。他说你没有瞎眼啊，整个商场那么多人，你就挑中了我，这是缘分，缘分啊！说起来他们的相识很浪漫。不是一般的浪漫，是相当浪漫，简直富有传奇色彩。

那年换季时节，他想起自己还缺衣服，就到商场看看。其时他已相亲多次，正处于将剩而未剩的关口，和商场的打折衣服其实颇为类似。但他当时并没有自艾自怜的感觉，只想挑一件得体的衣服，买了走人。他在一个柜台前看中了一件栗色夹克，出样在模特身上，配着米色裤子，十分中意。于是开始还价。他是学地理的，下知地质水文，上晓日月星辰，但对这上下之间的人间俗事却不擅长，还价只知道拦腰一刀，再步步退让。可这套衣服不让还价，卖法也十分诡异：这男模特身边还有个女模特，米黄上衣配栗色裙装——是情侣装，一起买六折，单卖就原价。徐岛犯了难。那女营业员笑吟吟地看着他，说这个活动效果极佳，至今没有单卖一件。这对单身前来的徐岛简直是嘲讽，是奚落。徐岛悻悻然，愤愤然，又有点恋恋不舍。这时候孟佳出现了，这是他们第一次相遇。她已经注意他很久，饶有兴味地看他发窘。这时她走上前去，果断指着女模特身上的衣服说：“我要这一套。”营业员说：“原价。”孟佳说：“我们一起买。”营业员斜眼看看她，看看他，说：“这个当然可以。不过……”徐岛立即点头，表示可以。但好事多磨，买个衣服竟也一波三折。先是找不到合适的尺码，徐岛的衣服只能从模特身上扒。模特是不穿内衣的，看着模特被脱得精光，徐岛觉得身上冷。这他也忍了。那营业员却又有话：“你们不试试衣服吗？不试你们还是不能买。”原来这活动十分促狭，为了证明双方真是情侣，必须两人一起到试衣间换衣服！P2－5

如果说写小说类似于恋爱和喷发，那么选编自己的小说集就相当于从自己的孩子里挑选出一些。把他们组成一个小团队，在公众面前表演，亮相。这是一个愉快的过程。

这本书里的14个短篇，大多是我近几年的作品，此前的集子没有用过。这几年我短篇写得很少．主动实行计划生育，每年仅两个左右。因此选这个集子并无披沙拣金之累。虽然这些篇什基本都被各种“年选”或选刊选载过，但我不能据此就说它们都是杰作。写一个好作品何其难也。写得少，说明下笔谨慎，也可能暴露了我的笨。我希望“少”，也能意味着“好”——比以前更好，达到自己可能达到的高度。

好小说必须有情感，一个恰当的温度；精湛的技术和优秀的语言也不可或缺。

技术和语言，体现于小说的结构、经络和肌肤。巧妙智性的结构应该是合理的，科学的；而语言直接造就了小说的质地，一眼望去，应该气韵生动，让你有用手摩挲的兴致，甚至有把脸贴上去的欲望——好好读，细细地读。

这些无非是常识。小说的情感也是常识。小说当然是有温度的，它是活的，有体温。但小说的体温久已被刻意操弄，或者，疏忽。有几个刻度具有表征意义：零度；摄氏37度；沸点。所谓零度就是冰点，以客观和貌似冷漠的态度叙事。这首先是一种哲学，一种人生态度，态度是它对小说的最大贡献。这条路上标志性的大师早已站定了位置，任何后来者其实都是在模仿。我们可以模仿结构、语言乃至其他，但模仿态度，就有点像小孩学大人板着脸说话了。

诗人可以发高烧，但小说家不行。如果不予控制，任能量燃烧，人烧到43度基本就挂了，小说没到结尾也差不多就已经死掉。诗可以蒸腾，小说大概不可以。

我向往的小说，其体温在38度左右；或者比正常体温略低，36度——略高或略低于正常体温，是小说恰当的温度。小说和读者接触，触手温热，给他冰凉的手以慰藉；温润如玉，是因为小说比接触者的体温略低，他感到清凉。小说总该让读者有所感。

小说理当给读者以刺激，有别于日常生活中习见的刺激。如果硬要让我选择，我宁可选择从背后给读者一闷棍，打得他半天犯迷糊，或者迎面而来，冷不防戳他个透心凉的小说——这样的小说虽然显得阴险或凶悍，但它秉持了恰当的热度：因为关切，所以狠辣——但我绝不选择37度的小说。这样的小说就是所谓温情小说，也可称温吞水小说。它写世间真情，寒冷冬夜的温暖，诸如此类，不一而足。这基本上属于心灵鸡汤的大碗版，颇讨喜。但这样的鸡汤哪怕你细分成心灵公鸡汤或心灵母鸡汤，其实加的都是鸡精。

人世间的温情和信任我们岂会不知呢？我们坐在大巴里，大巴行驶在盘山路上，车头永远对着悬崖，我们的命就交在那个素昧平生的司机手里；坐飞机，机长决定生死，我们大多并没有见过他……这些都是事实。但在凛冽的世风中，一味温情，也许是过于选择性地聪明了。读小说是被渗透，也是拥抱。我拒斥同性的体味，肌肤相贴地拥抱一个同性，我觉得不舒服。

这或许是偏见。所谓偏见，就是至少自己确认。拿以上的态度揆诸自己这本书，我大概没有自唾其面。

写小说，说到底都是写自己。风格就是你自己。也许你的风格不那么凸显，不那么头角峥嵘，但这没关系，时间和风霜会淘洗你，最核心的东西终将留存屹立。我当然知道风格的彰显大有捷径，不说写小说，就说一个普通人，要出名，其实也有诀窍：人家在大街上走路都穿衣服，你只要不穿，你就拥有了风格；因为人与人的千差万别，身体和身体的千姿百态，你的风格还肯定是独特的。如果你敢于在大街上当众轻解罗裳，或者索性把床搬到广场上，那一定更是惊世骇俗——但是，在见多了类似的表演后，我倒觉得，五彩缤纷的服饰，琵琶半遮的人体，才是更可贵的。这才是真正的艺术，真正的风格。

朱辉

2014年5月于仙鹤山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