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的文字有两种好,一种是读万卷书的好,一种是行万里路的好。他的文字,是后一种。
好的文学,是把生命的一部分放到文章里去。这本书就是。
作者严明被誉为“诗人摄影师”,他是韩寒、汪涵最喜爱的中国摄影师。作品刊发于《独唱团》《一个》,深受追捧。
《我爱这哭不出来的浪漫》是国内首部摄影师创作手札:内容包括创作经验、摄影师的自我成长历程、摄影艺术在当下中国意义的思考等,对于有志从事摄影行业的年轻人有着相当重要的指导和启发价值。
严明的文字与其摄影作品一样,充满诗性与人文关怀:作者谦卑地将自己放在社会的边缘,观察着朝天门码头的芸芸众生、重庆洋人街的玩偶扮演者和流浪歌舞团演出者,无论是镜头还是文字,描述的场景与故事似乎是我们每个当下的中国人都曾经看到或经历过的,从最真实的中国的摄影人江湖的视角,揭示出当下中国社会的世事变幻与沧桑。
《我爱这哭不出来的浪漫》是素有“诗人摄影师”之称的中国著名摄影家严明的首部影像随笔集,也是中国内地首部摄影师创作手札。
本书收录了严明自2008年以来的代表作品,包括“我的码头”系列、“大国志”系列等(包括部分从未发表过的部分新作)。全书分四章,以“抉择”“思量”“因果”“恩典”为题,有故事的影像与影像背后的故事互为注脚,延伸出摄影家通过摄影,对业余与职业、肉体与精神、局部与整体、现前与长远等主题的洞见,也是作者“预感到路走过一半”,对“沿途所受的周济和体恤”,以及“对被称为作品之外的那些万水千山”的一次整体思量。
正如作者所说,本书“是个机缘,如果可以,我愿意心怀惴惴地说出来。无意告诉别人我走过了多少路,倒是可以让人知晓我在每一个路口的徘徊,哪怕是让人看看这个不擅闪躲的人身上留下的所有车辙。”
作者以内心深处的真诚,和充满诗情的影像与文字,为我们展现出当下中国社会最真实的荒诞与浪漫。
【我的码头】
“以前我们见过吗?”
“没有。”
“以后我们会相见吗?”
“不会。”
“我们会分开吗?”
“是的,你我都会死去。”
“你会想我吗?”
“我会,永远地想你。”
【一切从重庆开始】
相机的快门拨盘上刻着1/2/4/8/15/30/60/125/250/500……数字越大,表示时间却越短。怎么那么像人生?年岁的数字越大,越表示一种局促。我执拗地用时间记录着生命,越是着力捕捉,仿佛越是难以捉摸。任何经意或不经意间,不安分的生命会悄然改变轨迹,直至面目全非。
一阵江轮汽笛的呜鸣,惊醒我汗湿的梦,我起身拨开黏在脸上的头发,戴上眼镜,才发现船舱里的人们多已起身。穿过融混着柴油与江水的腥气的船舷,挤过人群来到船头甲板边上,就见到江水尽头浮现出影影绰绰的城市轮廓。层层叠叠的房子,就像这江上客轮的船舱依次层叠,从最底下的凌乱的散席向上依次是四等舱、三等舱直到头等舱,完成了从下半城的寻常世界向上半城的想象世界的跨度。身边一位见多识广的父亲在给孩子比划着:“北边流过来的是嘉陵江,南边宽一点的是长江,朝天门码头就在中间……”两条江岸夹着大片的高楼在一坡巨大的台阶下汇合了。
这是自搞摄影以来,我决定前往的第一个目的地:重庆。这个城市给我的惊奇是巨大的,提供给当时那个疯狂的“扫街”爱好者眼耳鼻舌身所喜爱的一切新鲜感知。我记不清这是第几次登陆这座山城,可每次相逢都有着这般令我恍惚的惊奇。这片码头我已颇为熟悉,我几乎熟悉每一条从滨江路遛下原始江岸的小道,江边的传奇世界总尽其所能地给我无穷的变幻;还有那总是把我扯进超现实世界的蒙蒙雾气,把所有从俗世带来的烦闷抹平捣烂。我常想,如果最初到达的地点不是重庆,而是别的什么地方,我的摄影之路会是怎样?难以想象。
我深谢这里的水与雾,给了我最初的也是无可比拟的滋润与崎岖。
朝天门,我的最爱。
夏日傍晚或秋冬好的天气里,朝天门码头的台阶上会坐满了人。三三两两一组,晒着太阳,高声说着话,吃着东西。我乐意安坐其中,看江水又东。耳边是酸辣粉、凉面的叫卖和游轮的“两江游、游两江,上有天堂,下有金碧辉煌”的招徕游客的喇叭声。有时我也会买一碗酸辣粉,坐在那儿吃起来,内心里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切切实实地提醒:“我在重庆”、“我在朝天门”。偶尔空中一架飞机掠过,间或一阵八十年代的劲歌金曲从路过的高档摩托的屁股后轰然响起,真是让人喜欢得心都碎了一地,零落在那一片台阶上。
昨天,今天,明天拍下他们?那都是一种可能。起初我认为某些高潮图景总会在高潮的地点上演,所以我一直想在天门拍到一张不错的照片,配得上我寒来暑往上上下下的一往情深。但我又真心觉得,朝天门是一个好得可以不拍照片的地方。我心甘情愿沉静于此,我愿意每次面对它都如恍若初见。但是,2009年1月某日傍晚,朝天门台阶上一位贵妇身影的出现,让一切都得以改变。
她带着一身丰腴的气质,远远地就说明着与这江边的格格不入;她踩着颤颤的步伐,时时地交代着她对这码头的统摄。当时是我从上游的蔡园坝往下,经过一下午的步行即将从滨江路走到朝天门的尽头。她的气场让我头皮一阵发麻,细汗随时准备渗出额头,手中禄莱相机早已调好了曝光组合。此时,她的步伐带动我的心跳,她的光芒,直视也像是一种冒犯,直觉告诉我不必离她太近,好让她的光芒有四散的空间。她那如同朝天门城楼般高耸的发髻、高尚的毛领大衣裹起富态的腰身,全部重力交由穿着紧绷铅笔裤的双腿支撑,再汇聚于细细的高跟,将台阶直踩得磕磕作响。她从容地走入取景器的中央,快门的触发也顺从了她的从容。
她就是上半城遭遇下半城的故事,她就是下半城滋养上半城的缩影。
据说,下半城的游轮业务是她的生意,上半城的消费是她的生活。她那天的出现,完整了我对这上下的理解。这就是码头,有多少希望从这里登陆?又有多少结局在这里消逝东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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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站在这里
今年春节期间,我在广州的家中整理这本书的书稿,已至艰难的尾声。妻儿被我打发回老家孩子外婆那儿过年去了,我进入了一种只有时间和文字交织的状态中,清静而紧绷。那段时间的身体似乎是亚健康的,但又是高效能的,像是我熟悉的拍照状态,只有思维与指头的相连。除了饿极了匆匆弄些吃食,倒是没有什么分心的事,我几乎可以全天地写。
可偏偏有一事搅扰了我。
大年三十的晚上,夜幕刚降,我还是嗅到了空气里旧岁与人世话别的气氛。吃了一个馕和一碗青菜鸡蛋汤——这是我自创的清淡保命食谱——已然摒弃了什么过年的概念。而后,我决定在阳台小憩,打开手机看看“朋友圈”,看看里面的人世间。在老家的儿时朋友中,上朋友圈的只有小四一个,刚与他打了声招呼,他就发来了一串这样的信息:“我刚从外面吃饭回来,在单位大门口遇见你妈了,她一个人站在那儿朝外看。唉,人这一辈子……”
我全然不知道怎样跟小四解释,我陷入了一种深深的沮丧。这刚刚拉开的除夕夜幕,登场的竟是我不能应答和回避的戏文。我不再能得意于自己的孤单清绝了,常理又在叫阵、围堵,偏偏在大年夜,我全无了与“几千年”和“十几亿”对抗的勇气。好几天无法释怀,直到出了年关,才淡然了些。那些拥有相同名字的时间似乎是可循环的,它们会准时再回来,情感不得不信任时间并囿于它划定的界。
除了给时间分段外,人们也乐于给行业划分类型。人生是渴求被辨识的,我们希望了解自己和外物的边界,定位身份,并决定去向。你是“摄影界”、“艺术圈”的不是吗?你有什么要诉诸文字的?没错,我是个摄影师,之前还做过文学青年、摇滚青年,去过唱片界、新闻界,改行、跳槽一直到没有槽。每个人从一出生,路就展开了,开始各种判断和选择,纠结于一途的好赖真假。社会存在大得没边,分工和门类也庞杂无比并且空前交融。我们习惯的封闭循环难免让人慌神,并因为惯性而失去诸多可能。最后发现我们不管在什么界里体验这一次生命,要对抗的,原来并不是行业圈定的高墙,而是整个时代。“敌阵”在令人目眩神迷地变,我们该作什么样的思考和应对?我们迷惘、追问,我们冲进敌阵抑或被敌阵冲进身体……当一个人预感到路走过一半了,再不思量一下整体,那就有点糊涂蛋了。如果我看见过问题与矛盾,如果我知道什么而不言说,那就无法对得起沿途所受的所有周济和体恤,轻慢了除了被称为作品之外的那些万水千山。
这是个机缘,如果可以,我愿意心怀惴惴地说出来。无意告诉别人我走过了多少路,倒是可以让人知晓我在每一个路口的徘徊,哪怕是让人看看这个不擅闪躲的人身上留下的所有车辙。我愿意和盘托出一个理想主义者的普遍性与特殊性以及点点思辨。这本书不教赚钱,不教人如何改变世界,我想谈的是关于保本、关于如何不被世界改变。
去年秋天,我和朋友陈卓、小伍在襄阳的一个破落的小饭馆吃晚饭。聊兴正浓的同时,隐约听见邻桌两位男子说话的内容越来越显不俗。悄转头看:一位白衬衣年轻人正与一腰杆直挺的戴眼镜中年人对饮,他们面对着几个菜,喝的是白酒。仔细辨听,谈的竟是诗歌!我和陈卓瞬间对视了一下,我知道这坏小子想笑,但我们都没笑出声,毕竞这小饭馆的文艺指数陡然上升了。我开始回想刚才我们聊天的声音有没有过大,省得被人听出来咱这桌是摄影界的,让人纳闷怎么还有人为摄影而要死要活的,还谈“摄影向何处去”这样的大问题……
应该是喝酒的缘故,邻桌的声音渐大,也愈加恳切。“别的不敢说,反正在七言绝句这一块,咱们襄阳地区我定然是数一数二的吧……”“那是肯定的!”眼镜男说完,年轻人随声附和,一次性塑料杯被继续满上。动作也在变大,其间筷子掉在地上,捡起来擦了擦继续用;其中一人还猛咳了几声后把一口痰重重地吐在了地上。再后来,年轻的先走了,剩下眼镜男继续端坐,似乎有意延续着诗酒之夜的余兴。最后他叫来老板,得知朋友已经结了账,红红的脸上露出些惊讶,遂又吩咐把剩下的一切打包拎走。
这个事还是激起了我的同理心的——什么样的追求爱好都有,遍布每一个角落,甚至还细分了类别,还有心理上的山头和座次。在一个人文之地,有人喜欢古风雅韵本不足为奇,奇的只是那些关乎灵魂又不挣钱的事,都会显得生态不良或像在铤而走险,安贫乐道的风骨气韵总脱不了些许狼狈和失态。
一切又是真实的,眼镜诗人显然没有被“不真实”长期培训过,我喜欢这真实。希望我的真实不会像在小饭馆那般被人听了暗自笑话:瞧把你明白的!我只是觉得,我做出来的和我想的,竟然在我的任性下对上号了,这源于我喜欢的与我做的相符。它们互为因果,也是我发出一声慨叹的依据。那些心头所好,其实可以慢慢慢慢成为信仰,成为宗教,成了你的思维和生活方式,就像有情人与你成了眷属——原来这正是你要回到的本意。
或许襄阳的眼镜哥能用四行绝句锁定我的一生,而我不会写诗。纯纯地喜欢过一些东西,蠢蠢地努力过,一生矛盾,但始终没有变得复杂。我认定了这样的人生值得一活,可以无限接近诗句,无限接近向关的皈依。在时间那最真实的界碑前,我已经不敢代表什么界。或许我可以用执拗的经历做一块碑牌,站立在一个路口,写上我们曾经那么爱和那么费尽思量,以及身体曾经的去处和精神溢出过的边界。
我还站在这里。
就如此站立着,笔直得像一句誓言。
我又想到我的妈妈了,想到她像是在等着什么的样子站在单位大院门口,在那个被尊称为除夕的夜晚,站在那里。虽然她知道、我也知道,在那个夜里,她根本什么也等不来。
严明
2014年5月20日于广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