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收录了上海市作家韩建东的中篇小说十一部，包括：《云淡风轻》、《秋夜的热风》、《禁果》、《日暮天红》、《金婚纪念日》、《店堂轶事》、《圣徒》、《山威》、《夜侠》、《无福之人》、《陋巷里的音乐家》。关注生命常态之下的现实的爱情婚姻关系，注重流畅写实，贴近生活。

本书为上海市作家韩建东的自选小说集，收录了他的中篇小说：《云淡风轻》、《秋夜的热风》、《禁果》、《日暮天红》、《金婚纪念日》、《店堂轶事》、《圣徒》、《山威》、《夜侠》、《无福之人》、《陋巷里的音乐家》。

云淡风轻

秋夜的热风

禁果

日暮天红

金婚纪念日

店堂轶事

圣徒

山威

夜侠

无福之人

陋巷里的音乐家

云淡风轻

那年的夏天非常炎热，报纸上说最高气温已经超过十来年前市民疯狂挤兑金圆券的那个夏季。但是——报上又评论说——老天爷再猖狂也挡不住人民群众大跃进、一天等于二十年的建设步伐。

佐意顶着火辣辣的日头从上海西区那梧桐遮阴的幽静洋房里急巴巴地赶到了北四川路，立在马路转角边的一幢暗赭色墙面的公寓大楼底下，像呆头鹅一样。公寓的门厅旁边开着一家水果店，甜沁沁的烂熟水果气味熏得人微微头晕。水果店门楣上撑开蓝白条子相间的帆布遮阳篷，挡住了正午直射的阳光。从苏州河与黄浦江交汇处吹来的夏季风时温时凉，拂着佐意的脸颊，使她心中蓄满了莫可名状的渴欲。在夏季，公寓大楼的墙根处总是阴凉可人的。但若在冷雨绵绵的深秋天气，街头人影幢幢，披着绛红色大地牌风雨衣的俏丽佳人，竖起领子背倚饰有花岗岩立柱和阿波罗雕像的大厦，那份蚀骨销魂的风流……佐意心里想着，朝公寓的门厅望了一眼。她知道公寓大楼里有电梯可乘。乘电梯就有机会遇上陌生人，与陌生人的近距离相处会使她呼吸困难，心跳如擂鼓。

马路上没有行人，间隔很长时间才有一辆空空荡荡的有轨电车在空空荡荡的马路中央孤寂又喧哗地呜呜驰过。正午的阳光像从倾翻的熔炉里泻出，马路、树木、建筑、电车等等景物在它猛烈的暴晒下虚幻失真。

佐意偏爱有轨电车。碰上特别孤寂难挨的夜晚，她会不顾娘姨桂妈的规劝，跑出家门去搭乘有轨电车。她端坐在明黄色的木条长椅上，像深夜归家的职业妇女那样，文静地挨个打量陌生的乘客，眼神小鹿般友善。若有人对上了她的目光，佐意就会毫无戒备地微笑，同时心儿咚咚剧跳。然而，从来没有人与她搭讪，毕竟解放好几年了，蓄意挑逗妇女的流氓阿飞或者已经绝迹。佐意认为有轨电车的设计者是善解人意的灵魂工程师。卡通式的造型总是洋溢着浓浓的人情味，教人们去爱——爱人、爱城市、爱热闹。

那天佐意站在暗赭色墙面的公寓大楼墙根下，关注着南来北往的有轨电车。

它从线条典雅流畅的北四川路桥面上缓缓冒出，在桥面上停顿一下后，滑行下桥时风度翩翩仪态万方。一连串叮当的铃声在白亮炫目的阳光下银币般撒出，令佐意联想到自来水的清凉明澈和漂白粉的生涩气味。佐意盯着空空荡荡的有轨电车停靠过空空荡荡的车站又空空荡荡地开走，忽然感到悲凉和无助。

佐意长得很美，穿着银白色无袖旗袍显得身材格外修长苗条。但是，在公私合营的水果店店员们的视线下，她却感到了不容于时代的窘迫与羞愧。她很想喝一瓶凉凉的“正广和”汽水，却始终不敢向店员开口买。幸好店员们目光友善，缄默着并不议论在门旁鹄候多时的佐意。他们仿佛闻到佐意身上隐隐散发的淡雅气息，氤氲在水果的俗甜气味里像开放在香水绢花中的一株幽兰。其实，佐意从来不用化妆品。她的那位早几年去了香港的丈夫爱把鼻子嗅到她的颈窝，喃喃地说她身上的气息永远是若有若无如梦呓一般温柔迷惘而不明世事，但又执迷不悟。  佐意抬腕看表，又看邮政局大厦上的巨钟。钟面上铁黑的长短指针稳重地合拢着指向“Ⅻ”。她紧紧身，大钟却不敲响。她幽怨地看着那根稍长的指针沉沉偏向右边。

热烘烘的空气涌起了无形的波浪，一伙体态优雅的青年妇女从公寓大楼的门厅里喧嚷地涌出。她们似乎都穿着白府绸衬衫和黑色绸裙。这模仿学生样的打扮与她们的电烫头发极不相宜。她们的乌发波浪披拂，有的还束上一条绣花手绢，个个热情洋溢。但她们的额发却都突兀地朝上高高反翘，平添几分妖冶。

应该梳“童花头”才相配——佐意建设性地设想。

直射的阳光使她们的眼窝又黑又深，个个都像广东人。她们笨拙地自动排列成两人一排的短小队伍，一手遮在额头阻挡阳光，一手高高挥动纸糊的小旗。杂色纸旗在白热的。阳光下酣墨淋漓。她们小心翼翼地列队绕过兀立街边的红色消防水龙后，突然拉开嗓子边行边唱了。歌声在滚滚热浪中如同冰镇柠檬水般凉涩——

[唱]六月里格瘌痢么真苦恼嗷嗷嗷嗷——

苍蝇叮来么蚊子咬呀，

杨杨柳青哪哈！

[念]人民政府来号召，

消灭四害顶重要！

[唱]哎哎哟，瘌痢听了哈哈笑！

她们挥动着酣墨淋漓的纸糊小旗，努力地一遍又一遍唱着这支苏北俚调《杨柳青》，在佐意面前弱柳从风般列队而过。佐意谦卑地退倚墙根，羡慕又嫉妒地目送她们。她注意到领唱的妇女运用了“美声唱法”。开头起音过高了，旁人都跟不上，那妇女只好不情不愿地两次降低调门。但那领唱的妇女在唱出“六月里格瘌痢”的“痢”字后却在调子上出众地添加了花腔，将音调蓦然激扬上去飞旋一圈再舒缓降落，仿佛迎风飙升的纸鸢被线扯平一样，很有点沾沾自喜的味道。佐意心里和着她们唱，想象着自己加入到她们队伍里一同行进的模样。然而，歌队无情地撇下她，自顾穿过马路，钻进一家广东烤鸭店隔壁的弄堂里去了。佐意吃力地回忆起十年前在南京读大学时的往事。那天她醒来时宿舍里空无一人，秋阳静静地透过窗户照在书桌上。她下了床，匆匆跑了出去。教室和操场空无人影，正在修剪冬青树的老花匠告诉她，同学们都集体上街头游行请愿去了。现在她又体验到了那种被撇下的委屈，心头空落落地慌得紧。

又一辆有轨电车靠站，将一个男人抛在烈日下。他在马路对过孤兀地匆匆行走。西药店、美发厅、咖啡馆、钟表行的精致门面在他身边一一闪过。他隔马路张望一下后，斜斜地穿越马路向佐意跑来。他的发脚像乡下人一样剃得高高，一片长发偏搭在额头。他屈曲双臂姿势正规地跑动，额发弹跳。直到他站在了佐意面前，她才慢慢转过身来。佐意呆了一会儿，眼神渐渐柔成冬雾下的湖。

“认不得了。黄也。”佐意转而望大钟。

“十几年不见了么。”黄也东张西望，神色不宁。

“刚巧十年。”佐意纠正道。

“怎就想起了我？”黄也目光斜斜地盯上佐意的钻石结婚戒指，心不在焉的样子。

“……也没啥事，毕业那么多年，总想叙叙旧。”

“叙旧……还是不改小布尔乔亚的脾气。”黄也似笑非笑。

佐意忽然仰起脸，说：“黄也你还记得我从前的样子！”

黄也急退一步，抬臂虚挡一下，又觑一眼佐意的戒指，说：“听说你嫁给了大资本家？”

佐意一慌，用手捂住戒指，面孔赤红。

“毕业后等了好几年才嫁的人。结婚只有六年。”

“再两个六年就赶超英国了。”沉默一会后，黄也眯眼看看天，挥手说，“看电影去！”

黄也的步伐阔大急促，佐意不时小跑几步才能跟上。她取下戒指放人钱包，丝毫没有感觉到黄也的无礼，只是昏头昏脑跟着跑。

电影已经开映，黄也和佐意在检票口的箩筐里一人取了一把纸面团扇。扇面上彩印着民间爱情故事，佐意扔下，刻意挑了绘有“康拜因”和滚滚麦浪、号召人们努力完成第一个五年计划的那把。黄也咧嘴无声地笑笑。

场子里头观众寥落，黄也率先在后排就座，佐意坐下时，手触着了黄也。黄也的皮肤又湿又凉。他欠欠身，响亮地连咳了几声。  佐意是影迷，一部《风云儿女》看过三十几遍，每次都感动得泪水涟涟，像苦命的寡妇一样。但眼前放映的却是解放后新拍的《小螺丝钉》。佐意料不到会是卡通片，便微笑着侧身去看黄也。黄也专注地看银幕，身体却在滑稽突兀的音乐中僵硬了，微光中满面是汗。佐意在黑暗中说“你真……”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就摇动扇子送去阵阵凉风。黄也激灵一下，随即哗哗地猛摇纸扇，说：“这片子……意义很深。”

其实，影片的情节非常简单，几分钟后佐意就明白说的是个人和集体的关系——每个人都得依附集体才能存活。她觉得很合意，便认真看了下去。当那颗螺丝钉贸然脱离了它的集体——摩托车，而滚入阴沟时，佐意蹙紧眉头轻轻叫了一声。她随即自省，侧看黄也。黑暗中，黄也目光炯炯。佐意大胆微笑，同时觉得自己的表情像下流荡妇般淫邪。于是她索性鼓起勇气斜靠过去。黄也一欠身，硬木坐椅“咔啦”一声脆响，全场观众的目光似乎都射了过来。佐意低下头，热血汩汩上涌，几乎进裂额边血管。幸好黄也愣了几秒钟又坐了下来。

“对不起。”佐意说。

“没什么。”黄也说。

卡通片之后的正片是《护士日记》。佐意很快全身心投入银幕了。

电影散场后，佐意与黄也避在梧桐的绿阴里，都有些无所适从。佐意意识到手上的戒指早已褪去，心情陡然一阵轻松。她迅速计划着与黄也找个地方好好谈谈。她需要倾诉。不料，黄也突然说：“就这样吧。”

佐意猝不及防，直想哭。终于憋住后，说：“想与你谈谈。”

黄也不置可否，转身便走。佐意紧紧跟随。

终于在一家咖啡馆坐定后，佐意才松了口气。喝了口咖啡，黄也突然开口了，这令佐意惊喜交加。他评论着刚看的电影，说简素华是新时代了不起的女同志，积极响应国家号召……佐意受宠若惊，赶紧献媚说，我也响应国家号召的，自动把花园里的镂花大铁门拆下，献给人民政府去大炼钢铁了……黄也不屑一顾，说铁门算得了什么，连洋房也是剥削来的人民血汗……佐意委屈地闭了嘴，目光幽邃迷惘。黄也仰靠椅背，像对教徒丧尽信心的牧师那样倦容满面。

马路上有锣鼓声传来，铿锵的金属声穿透窗墙的阻隔，震得咖啡具瑟瑟颤抖。威风粗豪得不可一世的锣鼓声响了很久才远去。佐意回想起可怜的跌落阴沟的螺丝钉，说：“帮帮我。”

“什么事？”黄也的目光蓦地警惕起来。

“我想找工作。”

“你还能工作？无非精神空虚罢了。”黄也猛地仰脖喝干咖啡。

佐意用餐巾拭着眼圈，仿佛戏台上呖呖诉冤的青衣女子。

“蛮好当初跟你去苏北参加革命队伍的……”她说。

“这不可能。”黄也不耐烦了，说，“算了算了，资本家名声难听，洋房汽车总有享受的……”

佐意急赤白脸辩道：“他本来蛮进步的。带头公私合营，还去政协开过会……”

黄也扔掉餐巾立起，说：“没工夫陪阔太太闲聊了……”

佐意跟着立起，隔桌捉住黄也的手，连声说想办个幼稚园。你当大干部了，帮我办个幼稚园，我把洋房让出来，不要国家出钞票……黄也甩开佐意的手，说天方夜谭天方夜谭。金丝鸟还能高飞人云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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