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是在聂大海的车驶进市公安局大门的一刹那响起来的。“聂局，我是卫新，你在哪儿呢？”聂大海一边寻找着车位，一边听电话。他看见建南区分局顾淳局长的黑色广本刚刚停稳，便将自己的灰色普桑贴过去。“我能在哪儿？今天上午市局有会。”聂大海听卫新的声音有些低沉，觉得不大对劲，忙问，“什么事？”卫新停顿了一下，说：“要不，我一会儿再给你打？”聂大海说：“我还没进会议室呢，你赶紧说，是不是又有了大案？”聂大海心里沉了一下，心想分局里两桩命案还没破呢，又来一桩，这是要我好看呢。那边的卫新说：“大案倒不是……是……”“你小子怎么啦？吞吞吐吐的，什么事不能痛快点说！”聂大海有些不耐烦了，顾淳局长已从广本车里钻出，看见聂大海的普桑挨着他的车停下了，就笑眯眯地站在一边等。
“聂局，是，是这样……我们库察街派出所昨天晚上抓着一个偷摩托车的，那小子太不老实，我们就……教育教育了他，谁知那小子太不禁教育……”
聂大海大吃一惊：“把他打死了？！”
“那倒没有，不过……也够戗，我们把他送新华医院了，这会儿正在抢救……”
“你们，他妈的混蛋！”聂大海骂了起来，“尽给我惹事！谁让你们打人的？谁给你们打人的权力了？严禁刑讯逼供，说过多少次了？你们当耳旁风了是不是？！”
“聂局，我们错了……不过，也不全是我们的错，那小子要是痛快点……”卫新还想解释什么，聂大海已经听不进去了，“好了，我不想再听你的废话。”他挂了手机。
“该换换啦，”顾淳见聂大海终于从车里钻出，第一句话便是，“聂老弟，你该换换坐骑啦！”
广本和普桑并在一起，好像一只天鹅和一只土鸭子。聂大海听出了顾淳的话，但装作不懂，说：“我的普桑还新着呢，刚四五万公里，正好使呢。”
顾淳笑笑：“老楚还有三个月吧，三个月后老楚的那辆帕萨特还不是你的呀。”
聂大海也笑笑：“顾局这是高抬我了，可就怕我没这好福气。”
顾淳说：“这是板上钉钉的事，现在临河区分局又是你在主持工作，老楚的班你不接谁接？”
“那就谢谢顾局的吉言了。”聂大海随口说着，却没往心里去。换了往常，顾淳的这几句话或许能让他的心里漾起一丝自得。聂大海不是那种几句好话就不知自己姓什么的人，但好话无论如何听着要比坏话舒服。可眼下聂大海的心里完全被卫新刚刚汇报的那件事所充斥着、搅扰着，像一团乱麻。妈的，真是添乱！
去年五月，距平安市五十公里的沙县出了一桩警察开枪打死老百姓的事。那是一名县公安局的刑警，在饭馆吃饭时和邻桌的一个小伙子发生了口角，那刑警掏出了枪，谁知小伙子一点不怕，说拿枪吓唬谁，开呀，有种的你冲老子开一枪！枪就真响了。小伙子倒了，开枪的刑警傻了，站在那儿愣怔了好半天。此事在沙县和平安市掀起轩然大波。《平安晚报》一个叫鞠虹的记者率先把这事捅了出去，一篇洋洋数千字的《你把枪口对准了谁》的像通讯又像杂文的文章，刊在了《平安晚报》的头版上。据说这事市里本想捂着的，鞠虹则把这篇文章拿到省里给主管政法的副书记看了，那副书记当即愤怒地表态：“这是人民警察吗？这是土匪！”有了省主管政法的副书记的表态，平安市的态度也鲜明了。一连几个月的时间里，《平安日报》、《平安晚报》、平安电视台、平安电台都在反复报道、讨论这起枪杀案。迫于舆论压力，平安市公安系统开展了一场警风自查、自纠活动。基层民警几乎每一个人都写了书面汇报。这场大讨论的结果是那个开枪打死老百姓的刑警被判了死刑。
这场大讨论还在延续。聂大海所在分局一个叫小马的民警，在一次骑车上班的路上，和一个大块头小伙子的车子别在了一起，继而发生了纠纷。分明是大块头无理取闹，可当时围观的人群里，竟然没有一人向着小马。原因是小马那天穿着一条警裤，围观的人群里有人问了一句：“你是哪个单位的？”小马太老实，说：“我是临河区公安分局的。”这下好了，围观的人们开始纷纷指责小马，犹如开一场批判会：“原来是警察呀！警察有什么了不起的！”“警察就更不应该撞人了！”小马说：“不是我撞他，是他撞的我。”人群里马上就有人说：“撞就是撞了，还不承认！警察就这态度呀！”“警察怎么了？警察犯了错也得道歉！沙县那刑警牛不牛？还不是照样毙了！”“对，让他道歉，不道歉别想走！”根本不用大块头还嘴，他得意地点了一支烟，不时地斜一眼小马。那意思再明白不过了：栽了吧？还牛吗？乖乖说好的吧！在众人压力下，小马只好梗着脖子说了句“对不起”才算了事。回到分局，小马越想越气，逢人就说：“这算怎么回事？这警察当得也太窝囊了！”
市公安局的这个会聂大海本是无权参加的，进了三楼小会议室，只随便扫了一眼在座的，就知道他是一个特例。与会的除了的局长、政委，以及几个副局长，还有市局刑警大队长、交警支队长、车管所所长。各分局来的也都是一二把手，不是分局长，就是分局政委。聂大海仅是临河区分局主管刑侦的副局长，正科级。或许正因了这一点，他能参加这个会这件事本身就赋予了一种令人想象、猜测的成分，否则停车时建南区分局顾淳局长也就不会有那样一番意味深长的话了。
会议的时间并不长，从开会到散会，不过半个小时多一点，且内容只有一个，就是国家环保总局组织的一个规格颇高的考察组三天后要来平安市考察，市局要求各分局做好辖区的治安工作，消除一切不和谐的声音，考察组在平安期间，决不允许有损于平安市形象的事出现。其实就这些内容也是聂大海事后反复回忆方记起的。当时他的脑子里满是卫新他们打坏的那个偷摩托车的人，他想这个人无论如何不能死，死了可就糟了。到时媒体一曝光，说不定就又是一个“沙县刑警枪杀百姓案”啊。电话里卫新说这个偷摩托的人正在抢救，这说明什么？说明非常严重，说明这个人虽然现在没死，但随时可能死去。卫新这帮小子下手也太狠了，有这么打人的吗？如此这般地去想，会议内容聂大海还能听进多少？他记得的是肖屹局长传达的市委常委会的精神，然后张政委讲了几句，主管治安的孙副局长又讲了几句，最后就听肖屹局长说：“今天的会就到这儿，散会。”随着一片椅子腿的滑动声，人们都站了起来。聂大海也站了起来，正要转身，他听见肖屹局长喊他的声音：“噢，临河区分局的聂大海同志，你留一下。”
聂大海将目光停在肖屹局长的脸上，他担心听错了，但肖屹局长眼睛里闪出的光却是肯定的。于是他留了下来，跟着肖屹去了他的办公室。聂大海停下来的一霎，他看见建南区分局长顾淳冲他眨眨眼。那意思：“好事呀，聂老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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