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坤,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博士,北京作家协会驻会一级作家。北京市青联委员,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委员会委员。1993年开始发表小说,出版小说散文论著等400多万字,代表作有中篇小说《白话》、《先锋》、《热狗》、《年轻的朋友来相会》、《通天河》,短篇小说《遭遇爱情》、《鸟粪》、《狗日的足球》、《厨房》、《一个老外在中国》,长篇小说《春天的二十二个夜晚》、《爱你两周半》、《野草根》、《八月狂想曲》、话剧副本《青狐》(根据王蒙长篇小说改编)、话剧《性情男女》(由北京人民艺术剧院2006年上演)。部分作品被翻译成英、德、法、俄、日语。获得第二届鲁迅文学奖,首届冯牧:定学奖、第九届庄重文文学奖,首届女性文学成就奖,四次获得《小说月报》大众评选“百花奖”,多次获得《人民文学》、《中国作家》、《小说选刊》等评选的优秀小说奖。本书收录的就是她的获奖小说,有中篇小说,也有短篇小说,共计12篇。
这是编者从事小说创作近二十年来的一部中短篇小说获奖作品集。只有末一篇《通天河》刚刚在《人民文学》上发表,还没有获奖。但它也是编者近几年来的一篇着力之作,在此一并收入。
年轻时的写作,十分峻急,仿佛有无数力量催迫,有青春热情鼓荡,所有的明天,都是光荣和梦想。仿佛可以乘着文字飞,向着歌德《浮士德》中“灵的境界”疾驰。光阴荏苒,人到中年,便会将脚步贴近大地,内敛与凝重,不断思量文学如何才能得以不朽。
这本集子,算是一段青春路标,为编者和编者的同道曾经诗意盎然的文学生活立此存照。
午夜广场最后的探戈
1
广场上的地灯惨白,贼亮,是那种一排四个灯头的碘钨灯,在离地一尺左右的高度,从草丛中探出头来,与地面成三十度角,分别从几个不同方向昂头向上探照。灯光准确地捉住了她不停旋转的两条白腿—那两条腿,除了明晃晃的白,也说不出太多的什么来,勉强可以说得上是纤细,匀称。
当然,还比较长。超过了北京女人通常的腿长高度。贴在大腿根儿部位吊着的几缕碎布,随着身体的摆动起伏荡漾,仿佛多年老店打出的陈酿幌子。那是一条时兴的劲爆天鹅裙,超短,飘逸,人一转起来,裙子下摆“沙拉”“沙拉”绽开,一闪,一闪,闪出了两条修长的白腿;又一闪,一闪,闪出了里边平角罗纹镶有蕾丝花边的真丝底裤。一条猩红色的真丝底裤。不是火红、殷红,也不是橘红,是猩红,故意与绿底白花的裙子颜色戗着茬儿,猩出一股狠歹歹的情色。
周围一群看热闹的民工受不住了,简直看得要喷鼻血。他们或蹲或坐在广场边草地和水泥地上,大张嘴巴,喘着粗气,一只只冒火的眼睛,直勾勾瞄在她的裙底,随着她不断变换的身形,打出一道道血红炽烈的追光。
群众们却对此嗤之以鼻。群众就是那些穿着松松垮垮的大背心、大裤衩前来跳舞的正派居民。他们三三两两,搂搂抱抱,踢踢踏踏,懒散挪动着脚底下的“北京平四”舞步,眼光乜斜,态度倨傲地瞟向他们俩——她和他,那对妖冶俗艳跳舞的陌生人。众人把身体的距离拉得与他俩远远的,似乎成心让他俩在明晃晃的灯光下单独现眼出洋相。
他们对此却浑然不觉,或者是根本不在乎。他们是故意用身体来找灯光的,故意让自己的双腿全部暴露在明晃晃的光照下。那个女的依旧转,飞快转。其实也不怎么快,只是紧赶慢赶倒腾着双脚在旋转,尽可能通过旋转的力量将裙裾更多地张开。她的舞伴,那个永远穿着黑色紧身衣裤的男人,干练,精瘦,浑身哪儿哪儿都绷得紧紧的,殷勤环绕她的裙裾伸手抬腿、扭胯耸腰。从后面看,男的简直是要屁股有屁股,要腿有腿,像是个专业舞蹈演员,他的拉丁舞姿也很标准,耸、抖、贴、揉,动作跨度大,每个细节都做得很到位。但是,离近了瞧,却会发现,他脸上的皱纹已经不少了,看样子总要有个四五十岁。
女的呢?女的看上去也不小了。虽然她忙着在灯光明亮处掀动自己雪白的两条长腿,暗夜的灯火却并没有给她添彩,反倒把她三四十岁肌肉的无情下泄无情暴露,好像是靠透明丝袜才勉强把腿上松下来的赘肉勒住———不对,她几乎是没穿袜子的,是的,裸着腿,光脚,穿着一双肉色的圆口拉带皮鞋,是半高跟,比起真正的国标舞蹈鞋还差有一两寸的高度。跳舞的水平也就是个大众拉丁舞蹈培训班肄业。
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女人就是靠一条劲爆天鹅裙、两条大白腿以及猩红色底裤的春光乍泄,就花枝招展地把众人目光勾住,就成了广场上的绝对女主角。男的,当然也就跟着沾光,成了广场上的第一男陪跳。
2
广场是城市中老年闲人的集散地。年轻人当然不屑于来这里,他们的休闲娱乐场所是酒吧、迪厅、量贩式卡拉OK歌厅。那里喧闹、昂贵,要价不菲。有钱有势的中年人,休闲寻欢也自有按摩桑拿洗脚屋,或者郊区的温泉度假酒店,谁能平白无故跑到这廉价没有成本的露天广场?只有这些上了岁数的城市低收入者阶层,才会成天到晚泡在广场这种开放式的空间,耗在这里晨练、打牌、跳舞、遛狗、遛弯,消磨时光和宣泄欲望。
别的就不说了,单说夜晚的广场舞吧。每天都是从晚八点准时开始的。每晚八点,非常准时,看完中央一台的新闻联播和焦点访谈(北京人喜欢关心时政,这两个节目几乎每家必看),拾掇好了饭桌,关好电视机,然后就掐着表,匆匆出门,直奔广场中心地段灯光明亮处而去。那里,激动人心的音乐已经响起来了!
小区物业管理处派设了专门人员负责拉电线、放舞曲。管理处的那个秃头男人每天都会早早地骑自行车赶过来,到达人们跳舞的广场中心地带。这里有十六根气势宏伟的高大巴洛克式廊柱,它的上边顶着几个绿色大气包,很像俄罗斯东正教堂的圆顶,但其实不是,只是一种没有用的装饰。一群群白色灰色羽毛的鸽子在里边出出进进,洒下一片一片的鸽子屎。廊柱旁边,是能够同时容纳一千多人翩翩起舞的巨大空场。白天,鸽子们在这块场地里练脚,觅食,到了晚上,这儿就成了中老年人类男女双双暧昧牵手、贴身贴肉、活动筋骨的娱乐场所。
秃头管理员每次都要从旁边一个值班的小屋里牵出电源接线板,然后将插座连接到一个老式收录机上。那本是广场养鸽人值班的屋子。每天晚上,鸽子们回笼以后,养鸽人都会用清水将广场水泥地面的鸽粪清洗得干干净净。被水滋润过的地面总是散发着某种动人的气息。
是啊,这里虽说是城北“经济适用房” 地区,这是北京近年来城市建设中涌起的一个新名词,说白了也就是城市贫民区,但是它的小区环境建设相对也并不很落后。它留出了能盖十栋楼那么大的面积建设出了一个巨型广场,取名叫它“街心花园”。它有方圆,有纵深,有层叠起伏。那些颇似看台的一级一级的水泥石头砌起的花坛、水榭,在冬季枯干的时候,变得斑驳,沧桑,很像古罗马的斗兽场。乍一看去,视觉上显得非常震撼。西边转角处砌起几个红色小尖顶的鸽子窝,窝的背面镶嵌着意大利铁艺花窗。广场东边错落有致的喷泉、水池、雕像,完全采用古希腊风格。那个狩猎女神的水泥雕像上,常被鸽子给屙一身的屎。鸽子也不知为什么,特别喜欢站在雕像的头顶上排泄。
种种堆砌到一处的异国风情,气势恢宏,铺排讲究,同时也是杂花生树,不伦不类。初来乍到这个广场的人,都止不住笑说:这是到了世界上的哪儿啦?这儿除了不像中国,说它是外国的哪儿都成。
后来人们才知道,这片小区,是由黑龙江的开发商建造的。他们把黑龙江老毛子的建筑风格原封不动带到北京来啦!
怪不得呢!人们啧啧称赞。干脆,他们把北京的穷人区都建成黑龙江、都建成前苏联得了!住在这儿都跟待在哈尔滨似的。
再说那个负责放乐曲的物业管理员。他把那个老式的仿佛当年黑白电视机那么大的收录机,放到廊柱脚下贴边不碍事的地方,然后从放满盒式录音带的大书包里掏出一盘曲子,塞进录音机里插好,准备迎接跳舞人众到来。世界早都进入数码时代了,他还在用卡式盒带播放音乐!想想,不愧是城市贫民区啊!落后得跟什么似的。曲子也是中老年人们所熟悉的,从郭兰英、王昆的老歌,到邓丽君、费翔、毛阿敏、彭丽媛的演唱,应有尽有。不需要什么专业舞曲,只要能成调子的乐音便能就合着舞动。
但有一点,这里边绝对没有什么孙燕姿、周杰伦、刀郎、刘若英的歌,就连王菲、孙楠、那英都没有。他们的记忆,通通都留在了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或者是五六十年代,前苏联俄罗斯歌曲盛行的那个年代。新人新曲他们就合不上,不熟悉,听不惯,踩不上点。
晚八点钟,只要音乐一起,人们就会自动从四面八方聚拢过来,各自寻上自己的搭子,跃跃欲试着上场。
多么好啊!夏天的夜晚,月光明朗,大地浩瀚。微风吹来,天地间一派宁静安详。广场上那些冬青、雪松、苜蓿、蔷薇、紫荆、垂柳、洋槐,接足了地气,在夜晚偷偷地铆足了劲地竞赛飘香。物种们繁殖很快,不到两年工夫,就已经把街心花园广场点缀得芳草萋萋,杨柳依依。据说这方广场下边原来是个垃圾场,土质十分肥沃。这里的地下水也比较适合于灌溉农田。
前来跳舞的,基本上都是住在小区附近的人们。他们穿着一点也不讲究,动作也很随意。男的穿着大背心大裤衩,有的人甚至还趿着拖鞋,跟出入菜市场没多大区别。女的也不打扮,素面朝天,肥大的衣服里边连个胸罩也不戴,一派家庭妇女习气。说是在跳舞,倒不如说是在走步,只不过是变成双人走的形式。有的是男女搭配,有的是两个女的搂在一起(倒是从没有看见两个男的搂在一起的)。他们的手和手有意无意搭扣摩挲,脚和脚踢踢拖拖挪动磨蹭,激流情欲在暗中涌动,脸上却是一副见男不是男、见女不是女的平板表情。瞅那一个个莫衷一是的样子,简直就跟从前参加扭大秧歌、打太极拳、打鸡血、喝红茶菌一般,免费集体性群众运动,不干白不干,去晚了就没份。
鸽子在头顶咕咕叫。狗狗在脚下汪汪蹿。夜幕下的大都会,劳动人民的寻欢作乐,兴致盎然,单调如水,经久不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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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从事小说创作近二十年来的一部中短篇小说获奖作品集。只有末一篇《通天河》刚刚在《人民文学》上发表,还没有获奖。但它也是编者近几年来的一篇着力之作,在此一并收入。
年轻时的写作,十分峻急,仿佛有无数力量催迫,有青春热情鼓荡,所有的明天,都是光荣和梦想。仿佛可以乘着文字飞,向着歌德《浮士德》中“灵的境界”疾驰。光阴荏苒,人到中年,便会将脚步贴近大地,内敛与凝重,不断思量文学如何才能得以不朽。
这本集子,算是一段青春路标,为我和我的同道曾经诗意盎然的文学生活立此存照。
徐坤
2009年5月28日端午节
于北京以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