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最近每天都能看到，各国人民仍然老老实实地把他们的孩子和前途放心地托付给可疑的、往往充满罪恶的政治游戏；而在政治游戏纵横捭阖的并不是品格高尚、视野开阔的人，不是具有坚定信念的人，而往往是我们称之为权术家的职业赌徒，是手法巧妙、满口空话、厚着脸皮的冷酷的行家。拿破仑在一百年前曾说过，政治已成为“现代的毒瘤”，如果最近的天命确实如此，那么，我们为了自卫，就得设法去认清躲在权势后面的人的本来面目，以便看出他们得势的秘密。但愿这本斯蒂芬·茨威格的《一个政治家的肖像(约瑟夫·富歇)》能对政治家类型学做出贡献。

1929年秋于萨尔茨堡

如今缺乏在政治上富有创造性的领袖形象。以至于要到过去的岁月中寻找崇高的榜样。英雄传记可以陶冶情操、振奋人心、促人向上，对它这样的威力我丝毫没有低估的意思。自普卢塔克降世以来，英雄传记对成长中的一代和任何时代的青少年都是必不可少的。然而，从政治上来说，英雄传记包含着伪造历史的危险，因为它们使人以为自古以来世界的命运原来都是由真正居于领导地位的人物决定的。一个英雄人物仅仅以他的存在，便可以在几十年，甚至几百年内，控制人类的精神生活，这毫无疑问的，但仅仅是精神生活而已。在现实的、真实的生活中，在政治力量活动的领域里，起决定作用的很少是才智杰出的人，也很少是思想纯洁的人，而往往是低劣得多且比较机警的一种人，即幕后活动家。这一点必须强调指出，以便警告所有对政治深信不疑的人。斯蒂芬·茨威格的《一个政治家的肖像(约瑟夫·富歇)》便是这样一本英雄传记。

那么，我们为了自卫，就得设法去认清躲在权势后面的人的本来面目，以便看出他们得势的秘密。但愿这本《一个政治家的肖像(约瑟夫·富歇)》能对政治家类型学做出贡献。

第一章 冉冉升起

第二章 里昂屠夫

第三章 同罗伯斯比尔的斗争

第四章 督政府和执政府部长

第五章 皇帝的大臣

第六章 反对皇帝的斗争

第七章 被迫间歇

第八章 与拿破仑的决战

第九章 功败垂成

第八章 与拿破仑的决战

1815-百日

1815年3月19日午夜——偌大的广场一片漆黑，空无一人——十二辆马车驶进杜伊勒黎宫院内。一扇不显眼的侧门被打开了，一名侍从手里高举着火把走了出来，一个肥胖臃肿、气喘吁吁的人在两个忠实的贵族左右搀扶下，拖着沉重的脚步跟在他的身后。此人就是路易十八。在场的人看到体弱多病的国王在流亡十五年之后刚刚回家，如今又不得不在这雾茫茫的黑夜里逃离自己的国家，无不深感同情。当这个由于赢弱而失去了尊严，由于不幸而使人震撼的老人被扶上马车的时候。大多数人都屈膝跪拜。然后，辕马拉起车来了，其余的车辆紧随在后面，护卫队的骑兵马蹄踏在坚硬的石子地上，嗒嗒地晌了好几分钟。尔后，巨大的空间又是一片黑暗和寂静，直到天色破晓，这是3月20日的清晨，从厄尔巴岛归来的皇帝拿破仑百日的第一天。

首先悄悄走上前来的是好奇。好奇抽动着贪婪的鼻翼，在王宫周围嗅个不停，想知道国王这被惊起的猎物是否已在皇帝到来之前逃走。商人、游手好闲之徒和路人，有的担心，有的高兴，全看各人的禀性和信念。他们在那里窃窃私语，交换着消息。到了十点钟，已经聚集起密密麻麻、挤挤攘攘的一大群人。因为只有人多势众才能鼓起勇气，所以已经有人敢于清楚地喊出：“皇帝万岁!”和“打倒国王!”此时突然有一队骑兵冲上前去，是一批王国统治时期只发半薪的军官。他们又一次嗅到了战争的气味，预感到忙碌的工作、全薪、荣誉军团和擢升将随着战争皇帝的归来重新到来：在艾克赛尔曼的命令下。他们吵吵嚷嚷地欢呼着，毫无阻挡地占领了杜伊勒黎宫(由于政权易手如此和缓，滴血未流地完成了过渡，交易所里的股市立刻上涨了几个百分点)。中午，古老的王宫上已经重新飘起了三色旗，整个过程没有听到一声枪响。

此时已经有上百名受益者前来报到，皇室的“忠臣”——宫廷贵妇、仆役、膳食总管、御厨总管、前国务顾问和宫廷典礼官，凡是在白百合统治时期没有能效命和领薪的，凡是拿破仑从革命的废墟中拉到宫廷里来的新贵族，全都来了。人人都身着盛装，将军、军官们重剑和勋章光彩照人，贵妇们又是钻石闪闪发光。房门打开了，准备迎接新君，王室的象征被匆匆抹去——安乐椅的绸缎上国王的百合花已经消失，拿破仑的金蜜蜂又在闪闪发光。每个人都战战兢兢，一心只想及时地赶到，从一开始就被看作忠臣。其问已是黄昏，仿佛是举行舞会或盛大的招待会，宫廷仆役点燃了所有枝形吊灯和蜡烛；重归皇室的王宫窗户里透出辉煌的灯火，远远地一直照到了凯旋门上，招引了大批好奇的人们来到杜伊勒黎宫的花园里。

……

P146-147

约瑟夫·富歇是当年最有权势的人物之一，也是古往今来最引人注目的人物之一，但他却没有受到同时代人的喜欢，更没有受到后人公正的对待。拿破仑在圣勒拿岛，罗伯斯比尔对雅各宾党人的讲话，卡尔诺、巴拉斯、塔列朗在他们的回忆录中，法国所有的历史学家，不管他们是保皇党人、共和党人，还是波拿巴分子，只要提到他的名字，无不怒火中烧。天生的叛徒、可怜的阴谋家、圆滑的爬虫、惯于倒戈的家伙、卑劣的警探、无耻的道德沦丧者，没有一种充满蔑视的骂人话他得以幸免。拉马丁、米希累、路易·勃郎，谁都没有认真地设法探究他的性格，更确切地说，是他值得赞叹的顽强的性格。他在生活中的真实形象，第一次出现在路易-马德林那部宏伟的传记中(本书及其他有关著作中的故事，大部分取材于这部巨著)，否则，历史就要把他这样一个人作为微不足道的配角，悄无声息地推到后排。其实，他在世界的转折期中，曾领导过所有的党派；他在党派斗争中是唯一的幸存者，在心理战中战胜了拿破仑和罗伯斯比尔这样的人物。有时。他的形象在描写拿破仑的戏剧或轻歌剧中一闪而过，但往往是作为老一套的配角，无非是诡计多端的警务大臣，一个预料中的歇洛克·福尔摩斯式的人物。平淡的表演总是使一个幕后政治家变成了无足轻重的配角。

只有一个人，由于他本人伟大，而且从他本人的高度。看到了这个独特的人物的伟大之处，他就是巴尔扎克。他具有高度的才智，同时又具有敏锐的思想，不仅能够看到时代的表象，而且总能窥其内幕，他毫无保留地认识到。从心理学的角度来说，富歇是他那个时代在性格上最令人感兴趣的人。巴尔扎克在他的感情化学中，习惯于把各种激情，无论是所谓英雄的激情还是所谓的卑劣的欲念，视为完全等价的元素。他对伏特林那样的地地道道的罪犯和路易·朗贝那样的道德天才，都同样地赞叹。他衡量一个人，从来不去看他是道德的还是不道德的，只看这个人的意志力和激情的强度。巴尔扎克一眼看中了这个在革命和帝国时期最受蔑视、最受鄙弃的人，把他从故意藏身的阴暗处拖了出来。他把这位“独一无二的天才”称之为“拿破仑驾前独一无二的大臣”，“是我所知道的最聪明的人”；他还说，“这样一类人，在他们的表象下有着如此深邃的内心，他们的行为一时是不易看透的，只在事后才能被人所理解”。这话听起来和伦理学家们的轻蔑论调大不一样!在他的长篇小说《黑暗的勾当》中，他特地用一页写了这个“阴郁深沉、非同寻常、鲜为人知的有才智的人”。他写道：“富歇那独特的、引起拿破仑害怕的天才，并不是一下子显露出来的。这个不出名的国民公会的议员是当时最杰出，同时也是最被人错误评价的人物之一。在形势的紧急关头，他成长起来，而后爬了上去。在督政府执政时期，他登上了巅峰。”他既然站在巅峰上，就能以一个思想深邃的人的眼光，通过正确地评价过去的经验，清楚地预见未来的局势。后来，他在雾月18日政变中，一下子显示了他的机警，就像一个平庸的戏子，突然闪出耀眼的亮光，成了出色的演员。这个脸色苍白、在修道院的教育下长大的人，了解他所属的山丘党的一切机密，后来他转保皇党，也同样了解保皇党的种种机密。这个人从容不迫地默默地研究政治舞台上的人、事件和活动。他看透了波拿巴隐秘的内心，给他提供有益的建议和宝贵的情报……当时，无论是他的新同事还是过去的同事，都没有料到他的才能如此卓越，这种才能根本上是一种执政的才能，确切地说，是料事如神的预见能力和难以置信的洞察力。巴尔扎克如是说。他对富歇的敬重之词，使我第一次注意到富歇。多年来，我不时地关注着这受到巴尔扎克赞誉的人，这个被他称之为“控制人的能力超过拿破仑”的人。然而富歇无论在生活中，还是在政治事件中，都是一个躲在幕后的人物，他不喜欢让人看到他的真面目和他的意图。他几乎总是置身在事件里面，置身在各党派的内部，在他匿名的职务掩护下。不露面地活动着，就像钟表里的机械一样。只有在发生动乱时，在他的人生道路急转弯时，才能偶尔捕捉到他那一闪而过的侧影。还有更奇怪的，富歇那倏忽露出来的侧影，一眼看去，没有一次是和另一次相同的。1790年，他是教会学校的教师；到了1792年，他成了没收教会财产的人；1793年，他成了共产主义者；五年后，他变为百万富翁；又过了十年。他受封为奥特朗托公爵。这竟然是同一个人，同样的皮肤，同样的毛发，简直叫人费尽力气也难以想象。然而，他每次变换模样越是大胆，我对他这个近代最地道的马基雅弗利主义者的性格。或者不如说是无性格，便越是感兴趣，他那完全隐于幕后的、神秘的政治生涯便越发促使我去探究，我也越发觉得他的形象独特，甚至是有魔力的。于是，出于纯心理学研究的乐趣，我竟意外地动笔写起约瑟夫·富歇的历史来，以便为尚未形成但很有用的“权术家生物学”尽点力，因为权术家是世人还没有充分研究的现代最危险的思想种族。

我知道，为一个完全无视道德标准的人写传记，即使这个人像约瑟夫·富歇那样独特而重要，也是同时代显而易见的需要背道而驰的。当今，我们的时代需要和乐意接受的，是英雄的传记。因为如今缺乏在政治上富有创造性的领袖形象。以至于要到过去的岁月中寻找崇高的榜样。英雄传记可以陶冶情操、振奋人心、促人向上，对它这样的威力我丝毫没有低估的意思。自普卢塔克降世以来，英雄传记对成长中的一代和任何时代的青少年都是必不可少的。然而，从政治上来说，英雄传记包含着伪造历史的危险，因为它们使人以为自古以来世界的命运原来都是由真正居于领导地位的人物决定的。一个英雄人物仅仅以他的存在，便可以在几十年，甚至几百年内，控制人类的精神生活，这毫无疑问的，但仅仅是精神生活而已。在现实的、真实的生活中，在政治力量活动的领域里，起决定作用的很少是才智杰出的人，也很少是思想纯洁的人，而往往是低劣得多且比较机警的一种人，即幕后活动家。这一点必须强调指出，以便警告所有对政治深信不疑的人。1914年和1918年，我们亲眼看到，在世界历史上，战争与和平不是由理智和责任感来决定的，而是由品性极其可疑、智力欠缺的幕后人物决定的。我们最近每天都能看到，各国人民仍然老老实实地把他们的孩子和前途放心地托付给可疑的、往往充满罪恶的政治游戏；而在政治游戏纵横捭阖的并不是品格高尚、视野开阔的人，不是具有坚定信念的人，而往往是我们称之为权术家的职业赌徒，是手法巧妙、满口空话、厚着脸皮的冷酷的行家。拿破仑在一百年前曾说过，政治已成为“现代的毒瘤”，如果最近的天命确实如此，那么，我们为了自卫，就得设法去认清躲在权势后面的人的本来面目，以便看出他们得势的秘密。但愿这本约瑟夫·富歇的传记能对政治家类型学做出贡献。

1929年秋于萨尔茨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