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没有章法的供菜倒是有其文化交流的意义了。
从前,在中华路平交道口,总是有个北方人在那里卖大饼,我从来没有见过那种大饼整个一块到底有多大,但从边缘的弧度看来直径总超过二尺。
我并不太买那种饼,但每过几个月我总不放心地要去看一眼,我怕吃那种饼的人愈来愈少,卖饼的人会改行,我这人就是“不放心”。(和平东路拓宽时,我很着急,深怕师大当局一时兴起,把门口那开满串串黄花的铁刀木砍掉,后来一探还在,高兴得要命。)
那种厚厚硬硬的大饼对我而言差不多是有生命的,北方黄土高原上的生命,我不忍看它在中华路上慢慢绝种。
后来不知怎么搞的,忽然满街都在卖那种大饼,我安心了,真可爱,真好,有一种东西暂时不会绝种了!
华西街是一条好玩的街,儿子对毒蛇发生强烈兴趣的那一阵子我们常去。我们站在毒蛇店门口,一家一家地去看那些百步蛇、眼镜蛇、雨伞节……
“那条蛇毒不毒!”我指着一条又粗又大的问店员。
“不被咬到就不毒!”
没料到是这样一句回话,我为之暗自惊叹不已。其实,世事皆可作如是观,有浪,但船没沉何妨视作无浪;有陷阱,但人未失足,何妨视作坦途。
我常常想起那家蛇店。
有一天在一家公司的墙上看到这样一张小纸条:
“请随手关灯,节约能源,支援十大建设。”
看了以后,一下子觉得十大建设好近好近,好像就是家里的事,让人觉得就像自家厨房里要添抽风机或浴室里要添热水炉,或饭厅里要添冰箱的那份热闹亲切的喜气——有喜气就可以省着过日子,省得扎实有希望。
为了整修“我们咖啡屋”,我到八斗子渔港去买渔网,渔网是棉纱的,用山上采来的一种植物染成赭红色,现在一般都用尼龙的了,那种我想要的老式的棉纱渔网已成古董。
终于找到一家有老渔网的,他们也是因为舍不得,所以许多年来一直没丢,谈了半天,他们决定了价钱:
“二角三!”
二角三就是二千三百的意思,我只听见城里市面上的生意人把一万说成一块,没想到在偏僻的八斗子也是这样说的,大家说到钱的时候,全都不当回事,总之是大家都有钱了,把一万元说成一块钱的时候,颇有那种偷偷地志得意满而又谦逊不露的劲头。
有一阵子,我的公交月票掉了,还没补办好再买的手续以前,我只好每次买票——但是因为平时没养成那份习惯,每看见车来,很自然地跳上去了,等发现自己没有月票,已经人在车上了。
这种时候,车掌多半要我就便在车上跟其他乘客买票——我买了,但等我付钱时那些买主竟然都说:“算了,不要钱了。”一次犹可,连着几次都是这样,使我着急起来,那么多好人,令人“无所逃于天地之间”,长此以往,我岂不成了“免费乘车良策”的发明人了,老是遇见好人也真是让人非常吃不消的事。
我的月票始终没去补办,不过却幸运地被捡到的人辗转寄回来了,我可以高高兴兴地不再受惠于人了——不过偶然想起随便在车上都能遇见那么多肯“施惠于人”的好人,可见好人倒也不少,台北究竟还是个适合人住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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