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后
那头牦牛在午后的山坡上惬意地撒了泡金黄的尿，当那裹挟着花草腥气的尿流从山坡上打着滚、翻着身，以最秘密的动作在沙石中冲出手掌纹似的细线，耳朵里其他的声音都浮泛上来。那时候，我还在西头的屋子里睡觉，那头牦牛傲慢地在山坡上漫步。它的双角像漆了一层清漆，亮光不同凡响。鼻孔里的热气“呼呼”地喷在沙石中艰难生长的花草上，花草打着弯，叶片似在蜷曲。那头牦牛，每走一步，碗大的蹄印就留在沙粒中，沙粒似乎在蹄子的挤压下开瓣啦。我翻转身，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说梦话。即使说了，也没有任何人听到。所以，那等于白说。我一直在干让自己也摸不着头脑的事。在这个明亮的正午，太阳同我一样，不明白自己的存在是不是比一头牦牛更惹人注意。瞧瞧——那头牦牛，晃荡着后腿间的牛茎。睾丸一左一右，臭气熏天，骚味弥漫。而你是不是刚从我梦里走过的路人？不好意思，熟睡的我，身子横躺在硬邦邦的木板床上，根本不可能和你打招呼。我的呼吸带动我非常皮实的肺、有些杂音的心脏，肝脏和胆囊也在轻微颤动。天哪，我似乎睡得很沉。西头的那间屋子，只有闹钟“嘀嗒嘀嗒”应和我的呼吸。别的，也就是说放在我桌上的其他物件，都是死的。那头牦牛，好像晓得我睡得很死很死。它扇动的鼻翼从花草间移开。它的蹄子踩着沙石被尿流冲刷的痕迹，一步一步，走下山坡。很可悲，沙石从山坡滚动逃窜的声音，是那么微小，我听不见。但我确实感到它的蹄声。噗，噗，噗噗，我的阴茎好像随着它的节奏颤动了几下，然后软塌塌地趴在毛丛中，在裤衩里，这早是习以为常的事。那头牦牛，你想不到，一点儿也想不到，它的走动看起来吊儿郎当，慢慢悠悠。可是，我还是听见它走下山坡，踩着柏油马路，蹄音一下子变得清脆，嗒，嗒，嗒嗒，好像刚给自己的蹄子包了一层铁。好家伙，随着这蹄声，它几下就走到我屋里。通常，午睡我从不关门。这不，它走进了我西头的屋子，鼻翼一张一合，那“呼呼”的热气扑到我脸，它用巨大的黏糊糊的湿舌头，狠狠地舔了我的脸！
星期四中午，我醒了。我走出西头的屋子，揉眼看到屋廊下几米开外的地方：我善良的二百五母亲还在一台老旧的缝纫机前不停地缝制绸缎纽扣。那台缝纫机少说有二十四个年头，和我的年龄相仿。它被我母亲有些肿胀的双脚踏动，发出“嗒嗒嗒嗒”快要散架的声音。线轱辘随着缝纫机针头，一上一下，不断转动，摇头晃脑。密密的针脚要在半寸宽、一寸长的地方显现，那可真不容易。我善良的二百五母亲一天尽干这个，做绸缎纽扣，制作方法需要交代：她哼着歌，通常只用一种曲调，变换多种歌词，把那些颜色各异的绸缎条，边角缝好，从中折叠，将它们做成花形圆疙瘩形，如果有铜疙瘩，也可缝在绸缎条上。扣子及扣眼，一对，八角钱，这不，她接了达吉达萨缝纫店的活，缝纫机如果不坏，这就是她下半辈子的营生。需要说明，这样的纽扣，她一天能做120对，可谓高产。她不停地踏动缝纫机，似乎忘了我的存在……我们一家子都是二百五，这是我爱喝酒的父亲说的。说这话时，他的嘴里喷吐着一股廉价的酒气。我不晓得为什么他的牢骚总那么多。“我真是个贱人，一个没有本事的贱人！”他不是看着天空就是看着母亲那快散架的缝纫机这么说，好像天空飘荡的白云和老牌缝纫机总惹着他。回想自己曾是个不错的泥瓦工，他一边喝酒，一边摸着放在窗台上好久没用的瓦刀，一脸晦气。“都是二百五，哼！”他咬了咬瓶口，好像要连酒带瓶一块吞到肚里。酒瓶里廉价的白酒冒着泡，直往他嘴里冲。他使劲把酒瓶从嘴里拔出来，用手指着我和母亲，像指着一块烂砖头和一块废木料。他眼神迷离，说道，一个初中时辍了学；一个本可以嫁给富商，却选择了穷泥瓦工……可这会儿，我的酒鬼二百五父亲已是残废了。七年前，他喝了酒，从脚手架上摔下来，所以没有人为此事负责。事后，摔断左腿的他，在医院待了好多天，其间曾信誓旦旦地告诉我母亲，之所以从脚手架上掉下来是因为想起我们已送人的女娃。“唉，为什么要把她送人呢？你说说，你说说，是不是鬼迷心窍？”他使劲摇着我母亲的肩膀。嘴里没有酒味，口臭就冲上来，我母亲看到他牙缝里的血丝不一会儿就把门牙染红，甚至喷溅出的口水也带着血点。她摇摇头，看上去很痛苦，又似乎无所谓。当时，我也在医院，我那善良的二百五母亲、二百五父亲，弄得我一脑门子官司。
“哼，照我们当时的条件，”母亲用左手食指抠着右眼上的眉毛，语句沉缓，嘴唇微微颤动，“养着是让娃受罪。”
“可我觉得她不愿意跟着你不生育的表姐！”二百五父亲停止晃动我母亲的肩膀，“换句话说，我们没有征求娃娃自己的意见！”
“什么？那时她才五岁，就应该我们给她做主！”
“可是你姐姐去世早，就剩下你姐夫了。”
“难道你残废了，便想着把她领回来，伺候你吗？”
“你……什么话，我可不是这样的人！即使想，那也晚了！”父亲泄气地躺在病床上。P3－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