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 书
《书话》单行本出版后,接到不少读者来信,劝我扩大范围,谈谈自己买书、藏书的经过。直到今年,还有人把书目寄来,嘱为鉴定;更有人飞柬相邀,约我“过斋看书”。看书本来是愉快的事情,怎奈去夏以来,一病缠绵,我的大部分时间都在病榻上消磨,偶而精神好些,也没有出门会客的能力。眼看这样下去,怕连笔都提不起来了。人活着而不工作,岂非等于不活。为此我很想伏案试试,即使写得少些,慢些,轻松些,也很想伏案试试。
说起买书,二十多年来,自己的确买过书,如今还是一架一架地堆得满满的,从屋子的四壁到中央,纵横曲折,像一座矮矮的书城一样。但我并不是藏书家,也不希望别人以藏书家看待我。这中间有个原因。大约三十年前,我遇见一个朋友,他性好读书,平日手不释卷,只是读书的方法非常古怪,总是读一页,撕一页,随读随撕,一本书读完了,同时也给撕完了。我第一次看到,不免大吃一惊,问他这是在于什么,他指着自己的脑袋,笑嘻嘻说:“没有错!我把它放在这儿了。”他是我最初结交的少数朋友之一,博闻强记,脑子里装的书不少,手头上却一本书也没有。我很佩服他,又并不以他的读书方法为然。可是说来奇怪,从此以后,他的话却楔人心坎,使我一直忘不了。凡遇买了书来而不及翻阅,那张笑嘻嘻的脸孔便会在眼前出现:“哦!你没有把书放错地方吗?”我因此感到紧张,感到惭愧,感到坐立不安。为了免除烦恼,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如果自问没有工夫读,我就干脆不买书。
我的有目的地买书,开始于1942年。那时住在上海徐家汇。日本军侵占上海,一天几次警报,家家烧书,撕书,成批地当作废纸卖书。目睹文化浩劫,实在心痛得很,于是发了个狠:别人卖书,我偏买书。离我寓所不远有个废纸收购站,主人是个猫儿脸的老头儿,人还和气,谈得熟了,他答应帮忙。从此我便节衣缩食,想尽办法,把所有可以省下的钱都花在买书上。书籍大概也真是一种“食粮”吧,有几次,我钻在废纸站的堆栈里,一天只啃两个烧饼,也居然对付了过去。我在那里买到《新青年》季刊,《前锋》、《小说月报》、《文学》,零星的《觉悟》、《学灯》和《晨报副刊》。不过个人的力量毕竟有限,废纸的来势又猛,浪推潮涌,最后便只好望洋兴叹。我和老头儿约定,把买下的书刊当作未出栈的废纸,仍然存放在他那里。几个月后,烧书的风潮逐渐平息,那张笑嘻嘻的脸孔叉在眼前出现:“你没有把书放错地方吗?”说真的,我应该怎样衡量自己的行径呢?恰巧这时候,堆栈来催促提货了,我决计把它们接回家来:掘开地板。揭去屋瓦,塞入煤球堆,尽一切可能安顿了它们。
这样,我就被迫成了个“藏”书家。
这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所谓藏书家,不仅因为我没有宋椠明刻,毛抄黄跋,单看这藏书方法,也不免使海内的通人齿冷。不过我又确实爱惜我的书,当时曾想:“江左征尘动鼓鼙,百千纸甲烂如泥”,逝者如斯,怎么能够担保手头的这些一定可以留存到异日呢?我感到惶惑。夜深了,一灯如豆,万籁俱寂,我于是偷偷地捧出一批来,翻着,读着,以迫不及待的心情,为文艺界一位先辈的文集做着辑佚的工作。浏览之间,我又顺手分门别类地夹上颜色不同的纸条,简单扼要地记下初次披读的感想。年复一年,正是这些书籍,它们始终伴随着我,和我一起度过了数不清的饥寒交迫的日子。度过了数不清的惊风骇浪的时刻,最后,又和我一起迎接了东方的黎明。牢牢地守护着我所寄托的往昔的印象和记录。
近年来,虽然偶而还跑跑书店,事实却进一步证明我并不是一个藏书家:买书只是为了应用。在这点上,我自问够得上是那位朋友的朋友。至于没有采用他的读书方法,对书籍多少有点爱惜,则是因为,案头架上,触处都足以钩起我对遥远年代的记忆;而只要我还有记忆,我又觉得,在革命的艰苦的岁月里。这些书籍,有不少正是我的贫贱之交,正是我的患难之交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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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写《书话》,开始于1945年的春天,当时抗日战争尚未结束,蛰居上海,有时披览书籍,随手作些札记。最初给我以发表的光荣的是柯灵同志主编的《万象》。不久,柯灵同志被敌宪逮捕,感谢友情的支持,我从别人口里得到他间接带出来的消息,仓皇离家。一面以“王晦庵”名义,从龙华弄到一张“居住证”,一面又在寓所附近另外找个安身的地方,独自住了下来。刚刚开始的《书话》,就这样宣告中断了。
那一阵风声很紧张。留居上海的熟人,一个个决定分头出走。我的离寓暂避,目的也是为了等关系。长夏缓缓地消逝了。到8月,日本投降,大家离沪的计划叉纷纷打消。有一个时期,我因忙于别的工作,形成了与“书”无缘的局面,当然也无从“话”起。至于再次为《书话》执笔,则是出于《文汇报》编辑的敦促,他们指《万象》上的文章为例,约定每天一段,长短不拘。我于是又动起手来。其实发表的地方也不限于《文汇报》一家,先后登过《书话》的还有《联合晚报》以及杂志如《文艺复兴》、《文讯》、《时与文》等。不过登载数量最多、时间最长的,还是《文汇报》。计算起来,大约写了一百篇光景。后来又突然中断了。这次中断也有一个为局外人所不知道的内幕。1956年,当《读书月报》约我续写《书话》的时候,我曾在《开场白》里交代过。现在就把它摘录在下面:
……有一次,我的《书话》终于碰痛了一个大特务。他在汪伪时期担任过伪中央大学的教授,在上海开过旧书铺。利用书店做他鬼鬼祟祟的工作。“八一五”以后,国民党官员“从天上飞过来,从地下钻出来”,到处“劫收”。这位“教授”兼书店老板摇身一变,居然成为红极一时的“要人”。我在《书话》里揭破了他过去的历史。他请《中央日报》总主笔来找我,要我在《书话》原地更正。否则的话,他手下有三百名全副武装的“豪客”,随时随地可以枪毙我。人要活命;这是不错的,可是人也要有能够支持自己活下去的力量。我写的既然都是事实,事实又怎么能够更正呢?主笔劝我和他当面谈谈。我想,我诚然闲得发慌,却还没有“吃讲茶”的工夫,便决定由他去。乱世人命,这一点我很懂得,只有坐以待“毙”而已。
不知道为什么他终于没有执行这个枪毙的判决。倒是《文汇报》编辑爱惜我,从此就不再来逼我写《书话》了。天下可做的事正多,我也乐得趁此放下这副担子。……
《书话》在解放前就是这样结束的。解放后为《读书月报》写的也不多,大约连载了三四期,我又忙着去干别的什么了,刚开头就煞了尾。去年起重新执笔,则是登在《人民日报》的副刊版上。当时曾经公开声明,没有时间不写,有时间写一批,陆续刊出。几个月来,或断或续,一共写了二十几篇。北京出版社要我编个集子,我觉得数量太少,旧稿又大都散佚,只能就手头剪存的部分选改十几段,合成四十一篇。即使如此,它还是一个名符其实的小册子。
中国古代有以评论为主的诗话,词话,曲话,也有以文献为主,专谈藏家与版本的如《书林清话》。《书话》综合了上面这些特点,本来可以海阔天空,无所不谈。不过我目前还是着眼在“书”的本身上,偏重知识,因此材料的记录多于内容的评论,掌故的追忆多于作品的介绍。至于以后会写成什么样子,那是将来的事,不必在这里预告。说句老实话,我并没有把《书话》当作“大事业”,只是在工作余暇,抽一支烟,喝一盅茶,随手写点什么,作为调剂精神、消除疲劳的一种方式。因此我也希望读者只把它看做是一本“闲书”。当你们工作后需要休息的时候,拿来随便翻翻,如果居然能够从中看到一星有用的东西,那么,你们的任何一点收获同时也将是作者的收获。
至于文章的写法,我倒有过一些考虑。我曾竭力想把每段《书话》写成一篇独立的散文:有时是随笔,有时是札记,有时又带着一点絮语式的抒情。通过《书话》,我曾尝试过怎样从浩如烟海的材料里捕捉使人感到兴趣的东西,也曾尝试过怎样将头绪纷繁的事实用简练的几笔表达出来。我现在可以向读者坦白:我是一个和文字结了缘的人,不得不时时探索这些问题,《书话》是我的描红本,它给我以锻炼笔头的机会。十几年来,所以一直没有放下《书话》的写作,这就是惟一的秘密。艺术无止境。自然,我的尝试是失败的,这个小册子就是一个失败的标本。有什么办法呢?虽然白发偷偷地爬上两鬓,而我还在为自己的描红本感到害臊。
晦庵
1962年4月于北京
《唐弢读书》是一部散文随笔集。全书共分书城八记、书话、读余书杂、译书过眼录四辑,文章包括:《女作家黄庐隐》、《丁玲和胡也频》、《借书和刻书》、《革命者!革命者!》等。
《唐弢读书》由唐弢先生编写。
这本《唐弢读书》系“名家读书系列”之一,选编了唐弢先生多年来写的散文随笔集。先生爱买书、藏书,更爱读书。从上世纪30年代起从事创作,他不但研读《老子》、《庄子》等哲学著作,还对政治史、社会史、风俗史、文化史和思想史有着广泛涉猎。本书编为四辑:书城八记、书话、读余书杂、译书过眼录。唐弢先生的文章字字珠玑,是中国现代文学史难得的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