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中的动物》收录了作者近年来潜心创作的动物寓言，目的就是要使这种古老的文体起死回生，并赋予其当代的意义。这些作品既区别于传统寓言，又与时下流行的寓言完全不同，作者不泥古而着意求新，力图通过凝练的、妙趣横生的动物故事，把人文关怀、生命批判和审美情趣结合起来，让阅读的欢乐和敏感的哲思彼此映照，滋生意蕴。其作品短小精悍、明亮质朴，具有疼痛的幽默感和痛定思痛的伤怀之美。

我，一个当代的中国诗人，恰逢盛世，要以歌颂为主，于是我就使劲歌颂。我很想歌颂个翻天覆地，可我遇到的动物都是一小的货色、一些恶的小丑，写下它们，是希望它们能改头换面，在灵魂的胚胎上长出新芽，在骄傲的肉身上生出新的柔软毛发。但事实上，那是不可能的。我所能做的，只是忠实于个人的成观感悟和生存境遇，为这个时代的动物形象翻下一点儿恍若隔世的记忆。

动物雨丝

荒诞的麻雀

空虚的喜鹊

两只寻找灵魂的鸟

猫头鹰的眼睛

谁是老虎

秃鹫有话要说

我想和你一起飞

我梦见了一百年后的春天之城

乌鸦日记

鹦鹉Z传

游鱼出水

就在今天，一位年轻的艺术家看见，有一条德高望重的红鲤鱼游出水面，翘起它那张著名的嘴说：“我的嘴上、身子上，有无数个伤疤，都是被锋利的钓鱼钩刺伤的。可是，到现在我还不知道，要把我钓走的是谁。我等着那个来钓我的人。我等了一辈子，那个钓鱼的人还没有向大海中抛出真正能让我上钩的鱼饵。”红鲤鱼看见了年轻的艺术家，似乎有点儿不屑一顾，骄傲的嘴张得更圆，几乎是直立着用尾和鳍舞蹈，像一个刚刚卖了几张作品的艺术家。艺术家感到有点儿自卑，他想钓那条鱼，但不知道用什么样的鱼饵。他画出了大海，画出了红鲤鱼，但他画的不是那一条。那条鱼已经游走，永远不会再回来。艺术家不明白这一点，他还在画布上寻找那条鱼。他下笔时总是遇到来自空无的障碍，他又不愿意下水。红鲤鱼究竟潜入了哪一个深渊呢？在这桃花寻找深渊的春天，这万物发情的时刻。

骄傲的乌龟

在一位绘画才女的心中，一只百年老龟站立起来，披着盔衣盔甲，骄傲地叹息：“世界啊，我就处于你的中心，除了我，什么也没有！世界啊，是谁把我置于此地，周围没有山冈，没有森林，没有水，也没有天空。我应该在这些事物之中徜徉，在光芒之中走向永恒。究竟是谁把我引到了这个没有空间、没有事物的地方，但是又不让我死亡，而是让我高高地站立着。”这只乌龟永远也想不起自己是怎么来的，更想不通自己为什么是一只乌龟。看见这只乌龟的人也同时在想，是谁抹去了它的历史、它的时间和空间？它为什么这么骄傲，为什么站立？

与此同时，这位画家也在自言自语：“乌龟，我创造了你。从一个调色板、几管颜料、一支笔、一块画布、一双手、一个笔触开始，或许还创造了心灵这个深渊，但是，很少有人看见，即使看见了，也不是我的深渊。最后，我把你锁在一个灰色的宇宙当中，让你永远站立，永远不会低下可怜的头。你累吗？你的累就是我的累，你的无奈就是我的命运。”女画家想，她使用的这把锁，就是语言，一个残酷的现实中的现实，心灵虚构中的虚构。她打造了这把锁，却没有打制钥匙，因为没有钥匙。这就是乌龟和她都孤立无援地站立着的原因。这就是对沉默的选择，对镜中之花、心中之水的抗议。

前世今生

每走一步，总是抬起头来向前看的小马，它从云层深处出来，头上沾满了草叶和露水。它走过一个烧制瓷器的官窑，看见了一匹匹瓷马已经被烧制出来，放进巨大的仓库，与灵魂和坟墓无关，与音乐无关。每一匹马，仿佛都是凝固的时间。它们有的望着远方，有的低头沉思，有的好像还在无聊地发情，或承受着发情之后的空虚，虚弱得像城市上空的星光。

走路总是抬起头来向前看的这匹小马，陷入了迷惘，它从每一件马的瓷器那里，都看见了自己的影子，像进入坟墓那样享受着孤独。它想：“难道他们烧制的是我吗？”它看见窑里炉火正旺，另外一批马还在经受火的洗礼，火候还不到，所以，没有出炉。于是，它开始怀疑自己：“但愿我是真实的，但愿我头上的露水和草叶也是真实的，夕阳在远方沉下去的红色肉身也是真实的。”

它突然想见另外一匹小马，那匹小马走路时总是低着头。那是一匹母马，由于它总是怀疑自己的母性，偶尔会转过头去看自己的尾巴，有时，后脚还会跳起来蹦■几下。本来，它们是一起从山里出来的，但低着头走路很慢，走了一截就掉队了。相反，抬起头来向前看的小马走得很快，就像被阳光裹挟而去。

夕阳已经落山，总是抬起头来向前看的小马等不到总是低头走路的小马，它抬着头继续向前走。世界越来越灰暗，而它的眼睛越来越明亮。它想：“我等不到那匹低头走路的小马也就算了，但将来谁来骑我呢？可能那个人的马鞭丢了。”  这时，抬起头来向前看的小马正在过河，是真实的河还是冥河似乎并不重要，总之，月光皎洁如水。天空的水桶里，水银打泼了大半，剩下最多半桶，是一弯月牙。

蝴蝶的游戏

今天中午，酷热得像仇恨正在埋葬一个女人的青春。几乎所有的蝴蝶，都在树荫下圈成一个圆圈，它们忘记了翅膀，也不再迷恋彩色花纹。要是没有那根生锈的铁链，它们是不会圈成一个圆圈的。可是，它们找到了那根丢弃在树荫下的铁链，它们就圈起来，义无反顾地圈起来。要是人也像它们那样圈起来，就需要有语言。它们可能有语言，但我听不清。我只看见，在我到来的时候，它们就圈起来了。我只在那里站了一会儿，就看见飞来了几只蝴蝶，它们很快就在铁链上找到了位置。是谁通知它们的？难道还有蝴蝶之外的蝴蝶？蝴蝶还在飞来，天气照样酷热得像死亡的青春。树荫在缓慢地移动着。随着树荫的移动，蝴蝶会一哄而散吗？我想，不会的。因为铁链已经在那里，那是一个美妙的圆圈，尽管已经生锈，可无关紧要。太阳已经偏西，我要离开了，可我去哪里呢？

聪明的小猪

聪明的小猪，人们喜欢你，是看见你不停地从身体里面往外长，从粉红的肉身长出了黑毛。然后，你不停地哼哼唧唧。我觉得你还是不哼为好，人们都不哼了，你哼什么呢？可是，你听不懂我的话，伴随着哼哼唧唧的声音，又长高了一截。你喜欢拱草根，把整个山坡都拱烂了。我猜想，除了你喜欢吃草根之外，更重要的是你的身体和嘴老是发痒，这是命运，也是你祖传的习惯。我的命运和习惯是，不停地在一个空洞的地方拱文字，与空虚抗争。我们俩一个拱草根，一个拱文字；一个不停地增肥，一个不停地减肥；一个微笑着陷进文字的深渊，像一条鱼一样无辜，一个哼哼唧唧地奔向一把尖刀。虽然各得其所，但都不清楚最后的那一刻何时到来。相比之下，你要幸福得多，你不知道尖刀是人们为你打制的。还有一个磨刀的人，他养着你，是你的主人，你属于他。这样看来，人们很在乎你而不在乎我，人们对你的期望大于我。不过，就按上帝的安排度过短暂的蹉跎岁月吧，每天都做好拱草根的功课。我聪明到了人的程度，你聪明到了猪的程度，这就够了，那就不要哼哼唧唧了吧？可你还在哼，不知是疼痛，还是欢乐。我宁可去听风的声音，也不想听你哼。一听你哼，我就想到了你的主子，那个磨刀的人。那个人不是别人，就是我。因此，我宁愿去听风的声音，以便我暂时把你忘却。

P3-10

西方文艺复兴的先驱，被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誉为“一切文学的顶峰”的但丁，在《神曲》中塑造了他在地狱、炼狱和天堂里遇见的各种灵魂。诗人梦幻般的人生旅途一开篇，他就在一座黑暗的森林里迷了路。黎明时分，阳光灿烂，他正准备登一座小山，却被三只猛兽拦住了去路，一只是贪婪的母狼，一只是残暴的狮子，一只是淫欲的豹子。正当他呼救之时，古罗马诗人维吉尔出现了、。维吉尔搭救了他并带他游览地狱。但丁在《神曲》中描写了各种形态的灵魂和肉体，那是有史以来被记录的各种妖魔鬼怪、正人君子享有过的最大光荣，毕竟但丁还在乎那个世道。而我，一个当代的中国诗人，恰逢盛世，要以歌颂为主，于是我就使劲歌颂。我很想歌颂个翻天覆地，可我遇到的动物都是一些小的货色、一些恶的小丑，写下它们，是希望它们能改头换面，在灵魂的胚胎上长出新芽，在骄傲的肉身上生出新的柔软毛发。但事实上，那是不可能的。我所能做的，只是忠实于个人的直观感悟和生存境遇，为这个时代的动物形象留下一点儿恍若隔世的记忆。这点儿记忆既很清晰，又很荒芜。我的确改变不了这些动物，它们也改变不了我，就这样僵持不下。凡是一个时代的特立独行者，他的悲伤是很难被灵魂的异化者理解的。特立独行者是大丈夫。我写作，是为了寻找大丈夫并与之比肩而行。

此书是“云南大学中华艺术复兴研究小组”呼唤中华艺术复兴的一个文本。这本书最早命名为《禽兽》，因为书里写的都是“禽”和“兽”。这是我向世人推出的第三批“动物”。在此之前，我曾经出版过两本关于“动物”的书，将我在现实世界和精神世界里饲养的动物推出过两批：一本是《动物世说》(花城出版社2002年版)，另一本是《乌天下》(中国工人出版社2004年版)。总的来说，我饲养的这些动物是温柔而可爱的，读者诸公尽可观赏、怜爱。语言的养料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动物们也各得其所，有的还欢呼雀跃。我的这些动物一直活动在我们这个时代的天空下，或许就在读者和作者的周围，或许就是读者和作者的灵魂。我怀着愤懑之心或哀怜之情，洞见它们的存在，为它们画像。我邀请它们共同创作文学辞章，谱写生存哀怨，我尽量把它们描绘得生动，努力让它们活着。我不得不在写作中展示它们，但同时也谅解了它们的丑恶，这是我的宽容和悲戚，也是我坚持的道义。我还有许多饲养着的动物要写，即便它们摇尾乞怜，已经团结成一个个利益集团，忘恩负义地对抗我这个主人，我还是要让它们的尊容留在这个时代的文学史上，毕竟它们是我的语言饲养着的。一日为主，终身为主。

思想者像一个本真的人一样地活着，是一件难事。思想者饲养动物或魔鬼，以消解忧愁。伟大的但丁在《神曲》第二十四歌中写道：

阴魂从他们眼眶的深处看到了

我是活着的人，就表示惊奇不止。

李森

2009年11月26日，喜鹊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