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一、水袖
谁晓得，这样一个中国画般高古写意的名字，到底是什么时候、哪个发明出来的？
这是一个可以洇出清凉而凛冽的名字。默写，一层复一层，仿若迎风遣香的花朵；低吟，一波又一波，有如照夜成昼的满月……这样叫人欢喜怜爱的一个名字。
无论在生活里，图画中，或是电影上，你看过任何一条河流——长江或黄河，秦淮或徒骇，或随便什么，那发自高原或山涧源头的河流，干净的，澄澈的，长长的，迤逦的，江山宁静，思念迂阔，它在月光或日光下的波动，那银子或金子一样，温存动人的律动翩跹，秋波欲横流，轻引樱桃破，舞着歌着吟着念着勾挂起当年那些旧烟月，是怎样扑入我们本就柔软的心？
水袖就是这样一条河流，一条素面朝天的河流，一条旖旎无限的河流，一条惆怅不已的河流。
从诗经、楚辞，或乐府、宋词中踥蹀而出，或小说或诗或散文一般，那个眸子波光潋滟的女孩儿家踩着节拍上场了：合德、飞燕、盈盈、玉环，蔷薇、香兰、栀子、牡丹……总之，端的是个贞静的大家小姐，或顽皮的闺中少女。她来在爱人眼前，倚树傍石，桂栋兰橑，匹配着繁花如锦的春的和爱的盛态，跟真事儿似的，她蜂腰款摆，莲步轻移，一遍遍眉眼不睁、矜持吧唧地投袖、扬袖、荡袖、摆袖、掸袖、叠袖、搭袖、绕袖、撩袖、折袖、挑袖……露出藕节也似的皓腕，整冠、整衣、整鬓，都把水袖当了最便宜的道具——你以为呐，说妩媚，论风情，低首，绞眉，回眸，莞尔……恋爱中的谁不是演戏？随身带着道具？
她娇羞，便把水袖高高抬起，一只手扯起另一只水袖遮着脸儿，当了屏风，想看又不好意思，然而还是从那缝隙，从那上头，偷偷觑着那人，飞快地看了——那看可真叫个看——只那一眼睇去，她就颊边飞霞，他即浸骨浃髓。水袖的河流把两个环抱，怡红快绿，鹣鲽香浓，烟雨银波里，良辰美景，赏心乐事，一时齐聚，都对了景儿。
总也有小吵小闹小别扭的时候：他把她得罪了，左一躬右一躬，忙不迭地赔情，他的水袖的小浪花涌向爱人，像音符叮当作响。她其实早已不生他的气，可还是横竖不管，把她的水袖的小波纹复漫卷给他——她掷袖、抛袖，使“连环袖”，半是薄怨，佯作轻嗔，还真的拭泪，假意拂尘，如同迷宫似的袖里开了花朵，那朵朵莲香把他醉到不行……
为爱踯躅的时候也还是有的，如同避不掉的舞歇歌沉人倦。她的爱人遭贼人陷害，需要她想办法，拿主意，泼命救回。于是，她就背袖——将水袖在背后垂下一角，背着手慢慢踱，慢慢踱，沉吟，低徊，细细思量，小心忖度，而后心意决绝，作“风摆袖”，奔大无畏而去，一心为那人丢了性命也在所不惜……那条沉默的、乖乖的河流就陪着她，衬着她，丰姿娉婷，清影伶仃。
不管多么不乐意，从来都有女孩儿家被负的折子轮番地上演——爱情这琉璃，到底是不牢靠的，他心猿意马，二三其德：为此，那水袖，她把它收、收、收、收、收……然后，“啪”地一放，倏然甩向空中，立刻，白色的汉字溅得满台都是，一如狂草书就的巨幅状词，淋淋漓漓，雷霆万钧。接着，她开始如风搅雪地翻袖——把水袖高举过头，往外侧一翻，再翻，越来越快速地翻，白浪滔天地翻，杜宇泣血地翻……口中或哭或叹，她的不甘，和幽怨，直是把这条河流搅动成翻江倒海、银河倾落……
哦，大凡古老的戏曲，不管是京、昆、越、豫、黄梅抑或秦腔，任何方言的演出，剧中闺阁女儿或秉袭稀世才貌，或天造的姿色平平，她的水袖，都莫不是她生命中的一部分。说来也倒罢了，不过是一段长方形雪白纺绸——在戏曲的唱词里，它被叫了“冰绡”，它挂那儿不动时应该就是一段冰封了的河流罢——伊已微妙地成为女孩儿家玉手的延展，挟丰稔的感情、思想、姿态，带如花似玉的爱情，可羞可怒，可喜可哀……叫她活色生香。
用它来相挽，永远若即若离，如胶似漆；但盛怒之下，拂袖而去，却韧而有力，风生水起；郎情妾意，四臂交缠不免绕并一处，杨柳岸晓风残月；然倩女思春，划袜步阶，行行复行行，一双水袖，又宛如姊妹花摇曳生姿，乱云出峡，难掩心事……水袖这边厢反反复复，重重叠叠，那边厢舒舒展展，洋洋洒洒，直是当得剧中一个人物，有血有肉，不可或缺。
和水袖有关系的，想起一个人：霍小玉，和别一种的惊心。
除了听，近来还一腔热血地喜欢上摩挲纸上的旧戏文。翻唐代蒋防的传奇小说《霍小玉传》，兼千方百计地寻了原唱的片子，对照观看汤显祖据此改变的名剧《紫钗记》(可惜，他老人家给安排了个皆大欢喜的结局，舍掉了多么优美的水袖舞)：才子李益和名妓霍小玉一见钟情，私定终身，后李益任官，返乡觐亲时由母代他订亲表妹卢氏，李益遵从母命迎娶卢氏，与小玉断绝往来。而痴情小玉，日夜思念以至卧病不起，一黄衫客路见不平，诱李益往小玉处，小玉痛斥李益变心负情，言死后誓做厉鬼纠缠，使益终生不得安宁，小玉就此长恸而绝，而后上门声讨，厮缠她的“反掌袖”——那样执著、不甘的寻觅，怕不就是反掌成仇？
由于忒过凄惋悱恻，于是，在读和看的当儿，我一直忍不住去想小玉的爱情，就如那洁白无瑕而终染了斑点的水袖，轻灵深秀，舒卷开合，天真烂漫，还不是落得乱云飞渡，星月不升，魂销魄散？
呀，思来叫人好不缠绵缱绻，柔肠寸断。而事实上，带了盎然光芒的女孩儿家的爱情，尤其是特别美丽的女孩儿变作的比她们做女孩儿时更加美丽一千倍的女鬼们的爱情，怕不恰似了那半截渐渐浸透、无可名状、美到不可方物、却也最终必将同岁月一同香消玉殒的水袖？爱情所经过的地方，就是《诗经》中的那片水域。岸上绕遍了藤条，水鸟停在在幽深的枝上……像所有绝美故事的起初。
与此相类的，还有改编自明传奇《焚香记》的折子戏《情探》。讲的也是名妓敫桂英亡魂进京活捉负心人王魁的故事。其间水袖的运用益发达到了随心所欲的地步，叫人忍不住地叹息——叹为观止。
唉，如同水袖功夫的练就如同河流之上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一样，我们的爱情也总是激流细流地千回百转，来得那么不易。
但是，凡此两种，均属沙砾横陈在珠贝里等滴泪成金的微小概率，以及漫漫光阴。于是，不得不问：这世间有足够力量兼足够幸运可轻易恬然舞动、消受终生的又有几个呢？纵有，他、他、他，他可等得？
只有见鬼。
名词解释：
水袖：中国戏曲中人物服装袖子前面装饰的一块白绸子。演员在表演中可通过使用水袖各种不同技巧来刻划人物性格，表达喜怒哀乐的感情，运用得当能胜过干言万语。水袖功也能展现演员的表演功力，但演员表演水袖功必须有思想，有内容，有生活根据，并达到一定的目的性，不能单纯地卖弄技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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