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
这是秋天的事。
有个叫平原的农场，挺富足，只有一个缺陷，无山。秋天一到，人们便像赶集一样，用扁担挑麦秸，用小车推豆秸，堆在自家的房前屋后当烧柴。从远处看，金色的麦秸，深灰色的豆秸把家家的房屋都遮严了。
五(3)班来了一位从师范学院毕业的女大学生。她平时沉默寡言，一聊起大山，便浑身长嘴，什么一只猴头值上百元啦，金针蘑细如线啦，天然的椴树蜜香倒人啦，等等。原来，她从小长在山里，可惜她的牙少了一颗，说是小时候咬松子时硌掉的。
她聊起大山浑身是嘴没什么，让人想不到的是，她给五(3)班的同学们出的第一个作文题目居然是《山的魅力》，还有一个苛刻的条件，每篇作文字数不能少于一千二百字，而且，星期五一定要交到她的办公室里。女老师没发现，她兴致勃勃地布置完作文，学生们却差不多都半张着嘴——被女老师吓住了。女老师还误以为这个题目让同学们感到很兴奋。
星期五时，除了语文课代表邹小莉交上一篇作文外，再无第二个人交作文。在办公室里，女老师压着火问邹小莉：“这是怎么回事？”
邹小莉半晌才吐出一句：“大家都没写完。”
“没写完？”女老师正要发火时，发现其他老师把目光扫过来，才缓和了口气，“你是语文课代表，没催促大家吗？快到星期五时，你应该提醒大家。”
邹小莉委屈地说：“我每天都提醒大家两次，上午下课和晚自习时，我都提醒他们了……可是……老师，你不知道，可是……”
“可是什么？”女老师发觉事情有些蹊跷，拉了一把邹小莉，“走，到外面说去。”
有一个老师见状，微笑着说：“瞧，要地震了。”
窗外，女老师听完邹小莉吞吞吐吐的陈述，果然有一种地震来临的感觉。
原来，男生刘树和李麦芽串通同学们，集体拒绝写这篇要人命的破作文《山的魅力》。
女老师觉得膝盖骨在抖。她一激动起来，腿上的那块骨头就不听指挥，胡蹦乱跳。
“老师，你的脸色苍白……应该去看医生！”邹小莉有些同情老师，觉得老师势单力薄。
女老师强作微笑：“没事，我会让他们的脸也发自的。”
邹小莉说：“老师，千万别发火。”
“不能不发火。你回去后，千万别露声色，就当我什么也不知道。”
邹小莉迟疑地点点头，心事重重地走了。
堡垒首先要从内部攻破。女老师找到李麦芽的母亲，李麦芽的母亲也是教师，一个有二十年教龄的老教师。老教师和小教师的谈话很融洽，话题一引向正题，老教师的眉头就锁紧了，严肃地说：“这件事交给我好了，一是让他道歉，二是让他说清事情的前因后果，三是……”
晚上，女老师还没吃完饭，李麦芽就悄无声息地站在女老师宿舍门口了。女老师从窗口看见李麦芽的母亲远远地站在大路上，俨然一位出色的押解罪犯的警官。
李麦芽交代得很简短也很清楚。
女老师做出一个决定，让李麦芽写一份检讨书，交给他的母亲就可以了。至于刘树，女老师让他在五(3)班的班会上做检查，一次没通过，又检查第二次。第三次检查勉强通过时，刘树的脸便像患病一样苍白起来。
邹小莉目睹了这一切，在心里叹息一声，女老师果然厉害！
厉害的还在后头。
刘树做第三次检查的当天下午，趁班里的学生都在场，刘树拍了下李麦芽的肩，大声说：“叛徒！”
李麦芽表情复杂地忍受了同学们轻蔑的目光。
随之，五(3)班许多男生开始用夸张的音调叫李麦芽叛徒。
有时候，女同学也叫他叛徒。
事态严重了。叛徒这令人厌恶的称谓要取代李麦芽的名字了。
人家叫他叛徒时，他不知是回答人家，还是拒绝回答。他差点给大家磕个响头。
一天晚自习结束后，刘树夹着书朝家里走，突然听到背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他预感到不妙，还未转过身去，就被李麦芽一皮带抽在脑袋上，头就开始迷糊了。李麦芽挥舞着皮带，像抽一捆草一样惩罚刘树。刘树就在地上滚，他爬不起来。但刘树不求饶，总想着自己能站起来。刘树越硬，李麦芽抽得就越重，没一点罢休的意思。李麦芽打累了，朝躺在地上的刘树吐了一口唾沫：“刘树，我告诉你，你今后再叫我一声叛徒，我就点了你家的麦秸垛。”说完，又踢了刘树一脚，方才气咻咻地走了。
刘树在秋天的月光下爬起来，捂着眼睛，慢慢朝家里走去。他心里只有两个念头，一个念头是，从今以后，哪怕走到天涯海角，同李麦芽的友情也不可能恢复了；另一个念头，是刚才李麦芽提醒给他的。
当天晚上，李麦芽家房后的麦秸垛燃烧起来了。因为有风，火势凶猛，像燃着了天。人们无法靠近，眼见山一样的麦秸垛顷刻间变成一堆黑灰。
火，是刘树点的。不用调查，刘树理直气壮地承认了。刘树的父亲和女老师问他为什么把人家辛辛苦苦背回的麦秸烧掉，刘树冷笑道：“李麦芽这叛徒用皮带抽了我几十下！”
这是一个报仇事件。
刘树的父亲是种地的人，春天开播种机，秋天驾驶收割机，珍惜粮食，更珍惜汗珠子。他教育儿子没有大道理可讲，只是跟儿子刘树描述过汗珠子掉在地上摔八瓣的情景。此刻，他望着歪脖瞪眼的儿子，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过了好一会儿，父亲用～只钳子般的大手，捏住刘树的脖子，狠狠地说：“走吧！今晚上，你和我把咱家的麦秸全部搬到李麦芽家的后院子里，搬不完，别睡觉！”
李麦芽的母亲说：“老刘，先别这样做，看看还有没有更合适的办法。”
刘树的父亲说：“烧了人家东西，就赔人家。就这样定了。让你受惊了，真对不起。”
然后，刘树被父亲逼着，开始把自家的麦秸一趟趟运到李麦芽家的后院子里去。
刘树别提多窝火了，心想，如果现在手里有颗原子弹，一定先把叛徒李麦芽家炸了不可。
刘树的父亲一点不客气，不断在儿子身后喊着：“快走！”“你磨蹭什么？烧人家麦秸垛的邪劲儿哪去了？”“站起来，装什么熊？没人可怜你。”
父子俩总算把麦秸都搬到了李麦芽家的后院子里，两人身上的衣服都湿透了。此时，天已透亮了。
事情还没完。
刘树父亲跟儿子说：“把咱家的麦秸赔给人家了，咱们烧什么？”
刘树没好气地问：“你说烧什么？”
“总不能烧大腿。”父亲阴冷的语气令刘树心里一阵阵发紧。
父亲说：“从今天下午开始，咱俩每天去地里背一趟麦秸。”
“你用拖拉机拉一趟麦秸不就行了？”
父亲怒喝：“休想！我让你用背背！”
听完父亲的话，刘树浑身就开始疼起来。父亲是那种说一不二的人。刘树有苦说不出，心里直叫，谁救救我？
没人救刘树。
从那天下午开始，父亲和儿子每人拎着一根绳子，去挺远的地里往家背麦秸。父亲还做出一件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的事：两人背回的麦秸放在两个地方。父亲背回的麦秸放后院子里，儿子背回的麦秸堆在路边。刘树问：“为什么不让我把麦秸放在院子里？”
父亲说：“别管！”
背了十几天，刘树背回的麦秸在路边堆成了一座小山。而刘树的两肩勒出两道血印，颜色有些发紫了，加上被李麦芽用皮带抽出的旧伤，那真叫伤痕累累。
但在刘树心里，也偷偷滋生出一种幸福感，他用自己的肩，也能背出像小山一样的麦秸垛了。
事情仍旧没结束。
那是让刘树永远无法忘记的一天。
父亲叫儿子跟他走。刘树问：“去哪里？”
父亲说：“去了你就知道了。”
父亲把儿子领到路边那座麦秸垛跟前。这麦秸垛是刘树龇牙咧嘴从很远的地里一趟趟背回来的。
刘树盯着父亲，问，来这儿干什么？
父亲有些犹豫地盯着麦秸垛，又看看儿子，好像他也不知道站在这儿干什么来了，之后，他长长吐了一口气，似乎把犹豫吐掉了。
刘树看见父亲从衣袋里摸出一盒火柴。他以为父亲要抽烟，但突然意识到父亲是不抽烟的，一个不祥的预感蛇一样蹿上脑门。
父亲用迅速的动作，划燃了火柴，抖着手，把火种丢到干透了的麦秸上。
刘树的麦秸垛燃烧起来。
“你疯了？爸！”
“我没疯。”
刘树心疼地哭了：“你凭什么烧我的麦秸垛？为什么？这是我背回来的！”
父亲把背朝着儿子：“我要让你也为自己流出的汗珠子伤心一次！”
刘树喊：“你怎么能这样？”
许多天之后的一个黄昏，刘树的父亲站在大地的胸膛上，从那里可以看见无边无际的平原。刘树走到父亲身旁，轻声说：“爸，你那天烧掉我的麦秸垛是错误的。”
父亲点点头：“我向你道歉。”
平静如水的夕阳温和地注视着父子俩，像是在抱怨两人说话声音太小，听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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