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部公房(1924 1993),日本现代派小说家、剧作家。其处女作《红茧》和中篇小说《墙》分别获得战后文学奖和芥川奖,从而奠定了他在日本当代文学史的地位。
由于长期接受存在主义和超现实主义等西方现代派影响,他的作品往往具有特殊的场面、奇怪的情节、象征的手法和深刻的寓意,力图揭露社会的不台理性,并且探求解决问题的出路。其作品在二十多个国家翻译出版,被誉为最受欢迎的日本作家和世界级文学大师。
《闯入者》精选他的短篇小说代表作,其中《红茧》、《棒》、《梦之士兵》、《箱子》等作品多次被选人日本中学语文课本。
安部公房的《闯人者》为短篇小说集,共12篇,包括《巴别塔之貉》、《S·卡尔马氏的犯罪》、《自我牺牲》等。《闯入者》讲述了:某一天深夜,突然有人敲响房门,“我”刚一打开,9个陌生人便自顾自地闯进来,“我”想要阻止,但这莫名其妙的一家子却已经占领了本就不大的房间。“我”非常郑重地提出抗议,但领头冲进来的绅士模样的人却嚷嚷着要开会投票。就这样,“我”彻底沦为了这一家人的奴隶。在试图散发传单寻找战友的努力宣告失败后,疲惫不堪的“我”告别了这个世界。
骆驼缓缓起身,静静地将脖子伸向我,诡异地咧开嘴笑起来。若不是那双眼睛如此湛蓝如此美丽,我一定会感到极度不快。然而,它的眼睛实在太美了。大得叫人赞叹,宛如宝石般澄澈明净。
我和骆驼就这样一直凝望着对方。但这一次很奇怪,并没有惊慌错乱的感觉。不仅如此,我还感到无尽的愉悦和爽朗。一定是因为没有人在一旁看着的缘故。
忽然,身后的树丛里传来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我不自觉地站起身,像做了坏事,心怦怦直跳。来人是个夹着扫帚、穿黑色竖领制服、身材矮小的驼背老人。他看都不看我,径直穿过长椅,消失在厕所的方向。我重新坐回长椅,点起一支烟,悠然自得地迷失在骆驼的眼睛里。
“这愉睫简直就像做了不可告人的事情。”我想着。
然而,这份愉悦不知为何,却突然让我联想起医院的那段不愉快的经历。紧接着,丑陋而可疑的幼芽从这份愉悦中蠢蠢欲动地抬起了头。“该不会是野兽们觉察到了我胸里的那片旷野吧?”我试着一一列出对我尤为感兴趣的兽类。狮子、斑马、长颈鹿、狼、还有这只骆驼……全都是草原或旷野上的野兽。愉悦转眼变成忧虑。我体会到一种遭人背叛的痛楚。
蓦然间,笼中的骆驼消失无踪、被吸人我体内的情景栩栩如生地浮上心头。
我赶紧移开目光,即便如此似乎还远远不够,于是我紧紧闭上双眼。这时,我忽然意识到,我感受到的喜悦不过是胸腔里的负压渴望吸收骆驼的强烈欲望而已。为了不去看那头骆驼,我必须付出超常的努力和抗争。
顷刻间,胸膛里的空虚感开始从内侧歇斯底里地抓挠我的胸壁。胸中的负压,对我的感受置若罔闻,或许正如医生所言,它只想要吸收外界的事物来填补那片空虚。可是,我的胸腔,就算只是一片旷野,难道就该容忍那些野兽撒野放肆吗?“有何不可呢?”有个声音在我耳边嗫嗫私语。但我重重地甩了甩头,顽强地抵抗着诱惑。我只想做回我自己。
“找到了!”随着一声高喊,两侧突然伸出四条强壮的臂膀把我死死按住。是两个身穿同样绿背心的身强力壮的男人,胸前都戴一枚背面朝外的徽章。给医生当助手的金鱼眼站在他们身后,带着嘲讽的口吻对我说:“你这坏家伙的狗屎运终于到头了。真不要脸。居然敢坐在这儿谋划犯罪。”一个壮汉拽起我的手臂说:“跟我们走。”
“我有做错什么事吗?”我问。“别明知故问,你这不是被逮个正着吗?”另一名壮汉从腋下把我架起。
也不知从哪儿冒出来,先前那个拿扫帚的老人,突然现身给我们带路。壮汉在两侧夹住我的胳膊,金鱼眼步步紧随在后,时不时戳戳我的背脊。我试图尽最大努力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可这样的排场无论如何都很难避人耳目。不一会儿,孩子们就把我们一行团团围住,一边起哄,一边摆出不管上哪儿都要跟到底的架势。“那家伙,可是个驯兽师哦。”是刚才在狮笼前站在我身旁的孩子的声音。“真酷,那他就是个小偷驯兽师喽?”说这话的,八成是他朋友。“没错,所以才被侦探抓到了。”我忍不住回过头,孩子们哇地一声四散奔逃。他们绕到不远处,从长椅后面、路牌的阴影,或栏台的缝隙间露出一只只小脑袋。为了表明自身的清白,我稍稍挺起胸,叼上一根烟,问左侧的壮汉:“有火柴吗?”壮汉一言不发,只是轻轻推了推我的手臂,似乎在催我快走。我顿觉颜面尽失,便把视线落到了地上。
一张广告单随风飘舞,掉在我脚边。
……
P21-23
短篇小说的物理
——“短经典”总序
王安忆
好的短篇小说就是精灵,它们极具弹性,就像物理范畴中的软物质。它们的活力并不决定于量的多少,而在于内部的结构。作为叙事艺术,跑不了是要结构一个故事,在短篇小说这样的逼仄空间里,就更是无处可逃避讲故事的职责。倘若是中篇或者长篇,许是有周旋的余地,能够在宽敞的地界内自圆其说,小说不就是自圆其说吗?将一个产生于假想之中的前提繁衍到结局。在这繁衍的过程中,中长篇有时机派生添加新条件,不断补充或者修正途径,也允许稍作旁骛,甚至停留。短篇却不成了,一旦开头就必要规划妥当,不能在途中作无谓的消磨。这并非暗示其中有什么捷径可走,有什么可被省略,倘若如此,必定会减损它的活力,这就背离我们创作的初衷了。所以,并不是简化的方式,而是什么呢?还是借用物理的概念,爱因斯坦一派有一个观点,就是认为理论的最高原则是以“优雅”与否为判别。“优雅”在于理论又如何解释呢?爱因斯坦的意见是:“尽可能地简单,但却不能再行简化。”我以为这解释同样可用于虚构的方式。也因此,好的短篇小说就有了一个定义,就是优雅。
在围着火炉讲故事的时代,我想短篇小说应该是一个晚上讲完,让听故事的人心满意足地回去睡觉。那时候,还没有电力照明,火盆里的烧柴得节省着用,白昼的劳作也让人经不起熬夜,所以那故事不能太过冗长。即便是《天方夜谭》里的谢赫拉查达,为保住性命必须不中断讲述,可实际上,她是深谙如何将一个故事和下一个故事连接起来。每晚,她依然是只讲一个故事,也就是一个短篇小说。这么看来,短篇小说对于讲故事是有相当的余裕,完全有机会制造悬念,让人物人套,再解开扣,让套中物脱身。还可能,或者说必须持有讲述的风趣,否则怎么笼络得住听众?那时代里,创作者和受众的关系简单直接,没有掩体可作迂回。
许多短篇小说来自这个古典的传统。负责任的讲述者.比如法国莫泊桑,他的著名的《项链》,将漫长平淡的生活常态中,渺小人物所得出的真谛,浓缩成这么一个有趣的事件,似乎完全是一个不幸的偶然。短篇小说往往是在偶然上做文章,但这偶然却集合着所有必然的理由。理由是充分的,但也不能太过拥簇,那就会显得迟滞笨重,缺乏回味。所以还是要回到偶然性上,必是一个极好的偶然,可舒张自如,游刃有余地容纳必然形成的逻辑。再比如法国都德的《最后一课》,法国被占领,学校取消法语课程之际,一个逃学孩子的一天。倘是要写杂货店老板的这一天,怕就投那么切中要害。这些短篇多少年来都是作范例的,自有它们的道理。法国作家似乎都挺擅长短篇小说,和精致的洛可可风气有关系吗?独具慧眼,从细部观望全局。也是天性所致,生来喜欢微妙的东西,福楼拜的长篇,都是以纤巧的细部镶嵌,天衣无缝,每一局部独立看也自成天地。普鲁斯特《追寻逝去的时光》,是将一个小世界切割钻石般地切成无数棱面,棱面和棱面折射辉映,最终将光一揽收尽,达到饱和。短篇小说就有些像钻石,切割面越多,收进光越多,一是要看材料的纯度,二是看匠人的手艺如何。
短篇小说也并不全是如此晶莹剔透,还有些是要朴拙许多的,比如契诃夫的短篇。俄国人的气质严肃沉重,胸襟阔大,和这民族的生存环境,地理气候有关,森林、河流、田野、冬季的荒漠和春天的百花盛开,都是大块大块,重量级的。契诃夫的短篇小说即便篇幅极短小,也毫不轻薄,不能以灵巧精致而论,他的《小官吏之死》、《变色龙》、《套中人》,都是短小精悍之作,但其中的确饱含现实人生。是从大千世界中攫取一事一人,出自特别犀利不留情的目光,入木三分,由于聚焦过度,就有些变形,变得荒谬,底下却是更严峻的真实。还有柯罗连科,不像契诃夫写得多而且著名,却也有一些短篇小说令人难忘,比如《怪女子》,在流放途中,押送兵讲述他押送一名女革命党的经历——俄罗斯的许多小说是以某人讲故事为结构,古时候讲故事的那盆火一直延续着,在屠格涅夫《白净草原》中是篝火,普希金的《黑桃皇后》则是客厅里的壁炉,那地方有着著名的白夜,时间便也延长了,就靠讲故事来打发,而在《怪女子》里,是驿站里的火炉。一个短暂的邂逅,恰适合短篇小说,邂逅里有一种没有实现的可能性,可超出事情本身,不停地伸展外延,直向茫茫天地。还有蒲宁,《轻盈的呼吸》。在俄罗斯小说家,这轻盈又不是那轻盈。一个少女,还未来得及留下连贯的人生,仅是些片鳞断爪,最后随风而去,存入老处女盲目而虔敬的心中,彼此慰藉。一个短篇小说以这样涣散的情节结构起来,是必有潜在的凝聚力。俄国人就是鼎力足,东西小,却压秤,如同陨石一般,速度加重力,直指人心。
要谈短篇小说,是绕不开欧亨利的,他的故事,都是圆满的,似乎太过圆满,也就是太过负责任,不会让人的期望有落空,满足是满足,终究缺乏回味。这就是美国人,新大陆的移民,根基有些浅,从家乡带了上路的东西里面,就有讲故事这一钵子“老娘土”,轻便灵巧.又可因地制宜。还有些集市上杂耍人的心气,要将手艺活练好了,碴藏机巧,不露破绽。好比俗话所说:戏法人人会变,各有巧妙不同。欧亨利的戏法是甜美的伤感的变法,例如《麦琪的礼物》,例如《最后的常舂藤叶子》,围坐火盆边上的听客都会掉几滴眼泪,发几声叹息,难得有他这颗善心和聪明。多少年过去,到了卡佛,外乡人的村气脱净,已得教化,这短篇小说就要深奥多了,也暖昧多了,有些极简主义,又有些像谜,谜面的条件很有限,就是刁钻的谜语,需要有智慧并且受教育的受众。是供阅读的故事,也是供诠释的故事,是故事的书面化,于是也就更接近“短篇小说”的概念。塞林格的短篇小说也是书面化的,但他似乎比卡佛更负责任一些,这责任在于,即便是如此不可确定的形势,他也努力将讲述进行到底。把理解的困难更多地留给自己.而不是读者。许多难以形容的微妙之处,他总是最大限度传达出来,比如《为埃斯米而作》,那即将上前线的青年与小姑娘的茶聊,倘是在卡佛,或许就留下一个玄机,然后转身而去,塞林格却必是一一道来。说的有些多了,可多说和少说就是不同,微妙的情形从字面底下浮凸出来,这才是真正的微妙。就算是多说,依然是在短篇小说的范围里,再怎么样海聊也只是一次偶尔的茶聊。还是那句话,短篇小说多是写的偶然性,倘是中长篇,偶尔的邂逅就还要发展下去,而短篇小说,邂逅就只是邂逅。困惑在于,这样交臂而过的瞬间里,我们能做什么?塞林格就回答了这问题,只能做有限的事,但这有限的事里却蕴藏了无限的意味。也许是太耗心血了,所以他写得不多,简直不像职业作家,而是个玩票的。而他千真万确就是个职业作家,唯有职业性写作,才可将活计做得如此美妙。
意大利的路伊吉皮兰德娄,一生则写过二百多个短篇小说。那民族有着大量的童话传说,像卡尔维诺,专门收集整理童话两大册,可以见出童话与他们的亲密关系,也可见出那民族对故事的喜爱,看什么都是故事。好像中国神话中的仙道,点石成金,不论什么,一经传说,就成有头有尾的故事。比如,皮兰德娄的《标本鸟》,说的是遗传病家族中的一位先生,决心与命运抗争,医药、营养、节欲、锻炼,终于活过了生存极限,要照民间传说,就可以放心说出,“从此他过着幸福的生活”,可是在这里事情却还没有完,遗传病的族人再做什么?再也想不到,他还有最后一搏,就是开枪自杀,最后掌握了命运!这就不是童话传说,而是短篇小说。现代知识分子的写作渐渐脱离故事的原始性,开始进入现实生活的严肃性,不再简单地相信奇迹,事情就继续在常态下进行。而于常态,短篇小说并不是最佳选择,卡佛的短篇小说是写常态,可多少晦涩了。卡尔维诺的短篇很像现代寓言,英国弗吉尼亚·伍尔芙的短篇更接近于散文,爱尔兰的詹姆斯·乔伊斯的《都柏林人》则是一个例外,他在冗长的日常生活上开一扇小窗,供我们窥视,有些俄国人的气质。依我看,短篇小说还是要仰仗奇情,大约也因为此,如今短篇小说的产出日益减少。
日本的短篇小说在印象中相当平淡,这大约与日本的语言有关,敬语体系充满庄严的仪式感.使得叙述过程曲折漫长。现代主义却给了机缘,许多新生的概念催化着形式,黑井千次先生可算得领潮流之先。曾看过一位新生代日本女作家山田咏美的小说,名叫《YO-YO》,写一对男女相遇,互相买春,头一日她买他,下一日他买她,每一日付账少一张钱,等到最后,一张钱也不剩,买春便告罄结束。还有一位神吉拓郎先生的一篇名叫《鲑鱼》的小说,小说以妻子给闺密写信,因出走的丈夫突然归来停笔,再提笔已是三个月后,“他完全像鲑鱼那样,拼命地溯流而归……”浅田次郎的短篇《铁道员》因由影星高仓健主演的电影而得名,他的短篇小说多是灵异故事,他自述道是“发生在你身上……温柔的奇迹。”这也符合我的观念,短篇小说要有奇情,而“温柔的奇迹”真是一个好说法,将过于夯实的生活启开了缝隙。相比较之下,中国的语言其实是适合短篇小说的,简洁而多义,扼要而模糊,中国人传统中又有一种精致轻盈的品位,比如说著名的《聊斋志异》,都是好短篇,比如《王六郎》,一仙一俗,聚散离合,相识相知,是古代皈的《断背山》,却不是那么悲情,而是欣悦!简直令人觉着诡异,短篇小说是什么材料生成的,竟可以伸缩自如,缓急相宜,已经不是现代物理的概念能够解释,而要走向东方神秘主义了!
现在,“短经典”这套世界现当代短篇小说丛书的出版,又提共了更多的可能性,会有多少意外发生呢?
二0一一年二月二十六日上海
安部公房的短篇小说,几乎每一篇都深深地打着自陀思妥耶夫斯基肇始、 经过奥地利作家卡夫卡所不断地探询的、在萨特和加缪那里得到深化的、对 人的异化和存在的深刻质询与发问、呈现与书写的印记。……可以说,安部 公房的短篇小说大都寓意深到,他很善于将人的存在状态以鲜明的象征物和 生动变形的细节来呈现。
——邱华栋
安部自述说:“梦的记录和收集是我为了穿过用逻辑无法通行的迷宫的自 己的方法。”值得注意的是,安部对梦境采取了理性的态度,他把梦境、无 意识作为把握、提炼形象的一种方法,并且运用理性对梦幻进行甄别和加工, 使作品中出现的梦境和现实产生某种联系。他利用梦境描画现代入的内心风 景,刻画潜意识中日常被压抑的欲望、冲动与不安。
——复旦大学日语系教授 邹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