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喜欢绘画吗？画如其人，画画很像人生，可以给人看，也可以不给人看，画面不会说话，没有文字的叙述，正好可以无意识地交流。

李津的画把现代主义无法言说的东西言说出来，直率地展示自我，欲说还休自言自语荒诞不经的题款。

李津的画是补品，与中医、中药、中华料理、推一拿点穴、长拳八卦、虎骨羊鞭、干果鲜桃、板栗烧鸡、针刺麻醉等等一道并驾齐驱，可以共同体现和弘扬大中华文明灿烂之不朽之光辉。要我看李津绘 画作品呵：听到他画的食品家务系列不由得感到暖意拥身；读到他画的美人艳情系列会感到爱意融身；说到他画的杂草野花害虫河鲜系列会感到快意爽身；写到他画的天葬和病案，生死历险系列会感到寒气刺身：看到他的书法画款会感到一派得意现身：得到他画的中华功夫，中华医药卫生，中华刮沙洗脚火罐按摩点穴闭气钩叉剑戟柳树盘根拳脚相加老汉推车格斗擒拿翻身做主意气风发卡拉OK妙龄十八等中华儿女系列会感到人到中年还真的应该注意保健强身。

  在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我和七岁的弟弟到“五七干校”看望被下放的母亲。记得好像接近夏天的季节，我们徒步走在田间的小道上，干燥的空气里时而吹来一股清风，也许是很快就要见到母亲的缘故，当时心里感到十分惬意。一望无际的庄稼地和风清云淡的组合给人天高任鸟飞，海阔任鱼跃的那么一种自由自在的快感。

浑身上下也一阵一阵地荡漾起生命经验中那些兴奋啦、快乐啦、甚至莫名的幸福等等诸如此类的感受。总之，此时此刻我的心情完全可以称得上具有一种积极进取精神，同时又充满了美好的迷幻色彩心情，或者说大有对未来开始有意识地进行憧憬的感觉。

也恰在此时，不远处，一个大土堆拦在了道路的中央，整一个对我美好心情以及对未来憧憬的一个挑战，又好像是对我小身子骨的一个不大不小的考验。

平时在城里，大马路上难得有这样的景观，加上少年争强好胜心理的鼓噪，不用哆唆，甩开大步径直朝着土堆冲去。在接近土堆的一瞬间，完成了一个质量极好的腾空动作，那一刻，激情与肌肉达到了几近完美的结合，脑子里一片俄底普斯式的兴奋和赫拉克力斯那乳白色的耀

眼的可以穿越极限的光芒。

整个身体在欲望和肌肉的作用下急速提升，腾空的弧线沿着土堆的外轮廓快速地延伸滑翔，正如思绪沿着脑体沟壑飞闪传递，迅速而优美，我肯定，那一刻的动作具有相当的审美和应用价值。

我想，差不多应该在这个时刻，于敏(注1)他们研究的蘑菇云也正在升腾……

我们家兄弟姊妹四个，我上面一个哥一个姐，下面一个就是我唯一的弟弟，在家里我排行老三。在父母的心目中，对于未来是否能肩负起革命事业接班的重任来说，有充分的理由可以寄予希望的是我们家老大和我姐， 在他们身上有基本常规指标的优秀品质。比如，好好学习，并且善于学习， 黎明即起，洒扫庭除，热爱劳动，自觉遵守纪律，团结同学，热爱集体，讲卫生，饭前便后洗手，尊老爱幼，有进取心等等。为什么又要了我还有我弟弟，主要的理由是为了响应党的号召，支援社会主义建设。

俗话说七岁看老。哥哥和姐姐的确都是好材料，他们都是1977年恢复高考第一年上的大学。哥哥北京理工大学毕业后到美国继续念书，将念书进行到了底。姐姐1981年从南开毕业后又到加拿大继续她的学业……的确，父母没有看错。不过遗憾的是他们的才能没有用来接无产阶级革命的班，相反却都跑到资本主义的队伍里去了，叫都叫不回来。如此下去，将来充其量弄个曲线救国就不错了。

至于我和弟弟，当时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这么成了落后分子，即使我们决不是出于自己甘心情愿，但还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不过，有一件事情几乎改变了这种被动的局面。那是60年代中的一个五一国际劳动节。 越南国家统计局代表团和天津统计局机关搞了一个联欢晚会，当时母亲作为天津统计局领导的身份出席联欢会。我被安排上台表演。

我还记得在我表演之前是越南代表队出的节目叫《美帝国主义是纸老虎》。我表演背诵毛主席诗词。浓妆艳抹的我面部的色彩和五官的造型及其夸张，浓眉大眼，大红大紫。该我上场了，慌忙中我走到舞台中央早就指定好的位置，背手站在刺眼的聚光灯下。当时眼前整个一个 灰蒙蒙模糊一片，脑袋瓜子也好像灌了大酱一般，模糊一片。

虽然上场之前心里还默默地念叨着：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读毛主席的书，听毛主席的话，做毛主席的好孩子；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究竟谁怕谁? 不是人民怕美帝，而是美帝怕人民；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胸怀祖国，放眼世界……

我的脑袋开始冒汗，抹了抹，经过一段短暂的心理调整，曾经反复训练的嘴开始机械地开合，接着发干的嗓子眼儿里忽然释放出像小马驹儿踏过碎玻璃时那般鲜亮而有韵律的童音：

“毛主席诗词：七律，《长征》。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五岭逶迤腾细浪，乌蒙磅礴走泥丸。金沙水拍云崖暖，大渡桥横铁索寒。更喜岷山千里雪，三军过后尽开颜。” 由于紧张加上经验不足，结尾的部分音调有点怪异。大出我意料的是，其结果竟然受到了热烈地鼓掌欢迎，不仅如此还要求加演，在大家强烈的要求之下我又背诵了早就准备好的毛主席的另一首诗词：

“《忆秦娥》，娄山关1935年2月。西风烈，长空雁叫霜晨月。霜晨月，马踢声碎，喇叭声咽。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从头越，苍山如海，残阳如血。”

满耳朵热烈的掌声。“七绝，为李进同志题所摄庐山仙人洞照，1961年9月9日。暮色苍茫看劲松，乱云飞渡仍从容。天生一个仙人洞，无限风光在险峰。”

结果又是百分之百热烈的掌声。

你要知道对于如此局面我是没有思想准备的，甚至包括我自己的行为。

“我失骄杨君失柳，杨柳轻扬直上……”正当我渐入佳境，继续贡献我那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表演才华的时候，我的亲爱的老师笑嘻嘻地走上台来，断然采取极端行动，把我领了回 去。这场非常而精彩的表演才算告一段落。

掌声，还是热烈的掌声，经久不息……

这突如其来的成功令母亲感到十分意外。甚至大有一些以前是不是看走了眼的自责感。那次出色表现以后，激情和梦想达到了前所未有的满意状态，我还真的飘飘然了一大阵子，当时甚至还萌发了当电影明星的梦想，反正老是做当了电影明星的梦，特成功的那种，就是受到前 呼后拥热烈欢迎的那种电影明星。

我觉得，之后有一段时间父母亲对我的看法好像大有转变的苗头。但好景不是很长，也可能父母所期待的一些指标并没有明显达标的迹象。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地，一切又都无情地回落到了往日那些再熟悉不过的局面……

有了哥哥姐姐出色的表现，已经在相当程度上满足了父母望子成龙的愿望，对于我们下面的两兄弟来说是否成才大概也不是那么迫切了，也许父母的精力很难达到了，他们都有繁忙的公务需要处理，对于他们来说，自从入党宣誓那一刻就把自己毫无保留地交给党交给国家了，意识里自己完完全全是公家的人，公事大于家事早已成了习惯，能在百忙之中料理一 下家里的琐事已经很是难得，这话绝无浮夸。因此，对我们的要求也没有那么严格了，或者说没那么高了。

其实，这倒成全了我们，尤其对我来说就更是如此了，无形之中我感到有更多自由的空间，不过，到了“文革”我们自由得有些失控，要是没有画画儿这件事儿消磨了我大多的少年时光，还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实在讲，由于画画，我的有关最初的人生的意义和成就以及虚荣心方面的体验还是得到了恰如其分的满足和鼓舞。

李津算是85老将了．翻阅历史资料的时候可以看到．李津那时就是一个前卫画家．不好好按水墨画的规矩作画，画得很粗野，好像要搞抽象画的样子。其实李津不是搞抽象的，他只是墨用得很重，人物画得有些粗糙．显得傻乎乎的。当时有这个印象，后来就不大看到他的画了。李津是国画科班出身，本来应该画得很有笔墨，很文人的．但他画得很不成熟，不是没有学到国画的基本功，就是故意不那样画，有点反学院的意思。这样一来．也把他划到了前卫艺术一派。年轻的时候气很盛，李津肯定是有搞前卫的想法，但初登艺术门坎也怕定位，年轻的时候一定位。往往一辈子就这些画下去了。抽象是80年代的一个标志．总是和前卫联系在一 起．也与西方现代艺术联系在一起．好像搞前卫的都要和抽象沾一点边。抽象有假抽象和真抽象之分。假抽象是画得很好，视觉关系和结构关系都还是传统的，只是用符号代替了形象。真抽象是本来就画得不好，或是没学到家，想画好而画不好。于是画面就有些抽象了，或者觉得画不好还痛快些，自由更加重要。李津不是抽象画家。从一开始就不是，但他和抽象绘画有些关系，搞现代艺术的人往往是学院派那一套搞不来的人。学院派有很多条条框框，按那样去画就显得很累，活得很不容易。很本色的人是搞不了学院派的，因为他要放弃自己很多东西去服从条条框框，李津是很本色的人。命中注定搞不了学院派，也注定他学不好学院派。不小心就走到现代艺术上去了，这样也可以掩盖本来就画不好的假抽象的性质。  假抽象可以还原到学院，就像康定斯基说的那样，一个三角形的尖角突破一个圆形的边线其力量如同上帝创造亚当时两个相接的手指。真抽象会还原到本性，从学院的角度看．这种还原在形式上是很糟糕的。一看就没有基本功，线条歪歪扭扭的，形也不准，眼小鼻子大的，笔墨更别说了，和儿童画一样。看李津的画就是这样的感觉，虽然他不是抽象画家，就像是假抽象的还原．整一个假抽象的前世投胎。假抽象的前世投胎就是坏画，李津就是画坏画的。坏画是一种计谋。这种计谋的概念就是：画不好好画就画坏画，或者，不是画不好好画，而是不愿意画好画。因为坏画更像一张画。这就是马蒂斯说的：我画的是一张画，不是一个人体。不过马蒂斯还是早期现代主义，为艺术而艺术，为形式而形式。李津是在后现代主义，或是现代主义之后，坏画不是为形式而形式，是要表达某种观念，这种观念可能是隐晦的，无意识的，也可能就是一种策略。画如其人，画画很像人生。表演也是艺术，但是表演由着自己的性子来，那就成了舞台上的疯子。因为表演是要给人看的。画画可以给人看，也可以不给人看，画面不会说话。没有文字的叙述，正好可以无意识地交流。人的欲望在精神分析学中称为快乐原则。与它相对的是现实原则。快乐原则总是要服从现实原则。自然本性总是要服从于社会规则，否则就没法在这个社会上生存。画画也是这样。越是学院的，就越没有个性，越是好画就越消灭快乐原则。但学院毕竟不是社会，自由的个人总是抵制规则的束缚，抵制不住的话，就成了画好画的好学生。  其实，坏画不是形式也不是风格，画在于人，本性中的有些东西并不是刻意的追求，你在日常生活中是什么样子，在画中就是什么样子，这是坏画的基础。在现实原则的制约下，人异化为非人，在传统社会如此，在现代社会更是如此。在传统社会父亲压制我们的时候，还可以 跑到田野河沟树林山溪草垛里去玩耍，恢复一下童心和自我。现代社会尤其是后现代社会自然都离我们远去。我们都成了广告人、卡通人、电脑人，早已不知道我在何方。我们只有在记忆中。在梦中，在潜意识的底层来还原自我。不是所有的人都知道还原或敢于还原的。谁敢把记 忆深处的东西说出来呢7谁又能说出来呢？弗洛伊德说艺术家能说出来，所以艺术家有一个精神的避难所。李津就是画这样的记忆，但搞不清楚他是画显意识的记忆还是潜意识的记忆，哪是他父亲哪是他自己。记忆是模糊的，变异的，那是童年被遗忘的记忆，军人的形象就是记忆 的符号，符号也因此模糊不清。记忆的深处是生命的欲望，它在潜意识中浮动，在现实中通过变形浮现出来，但仍然是欲望的生命。李津画出了强悍的生命和欲望的生命。他称为饮食男女，实为食色性也，本能男女。  李津的画坏在两个方面：一是把现代主义无法言说的东西言说出来．是后现代的经验、自 传、身份，或精神的边缘，人们无法窥伺自己．也无法逃避自己，李津却直率地展示自我，不过他是经过了符号的转换，人们可能会在愤怒、惊奇、羞涩中来识别这些私密性的符号，但那 正是在非人时代正在远去的自我。二是符号的再现同样充满本能的力量。他作画的过程也像在窥伺自我，总是消解学院的痕迹，回归原始的生命状态。他用粗糙的毛边纸抹掉笔墨，用颤抖的线条组合形象，艳俗的颜色、笨拙的书法、欲说还休自言自语荒诞不经的题款，……原始总是相对于文化，野蛮相对于文明，文化和文明给我们太多的重负，我们意识到这一点，却无法摆脱，李津却做到了摆脱。他还原了自我，还原了本能，虽然有些粗野，但是在不能承受之轻的生命中谁还能野蛮一把呢?

《生活》是想做成几册，选一些生活在今天，没有被这多彩的生活湮没，反而总是能从生活中汲取鲜活养分，并画出自成一家之风貌的几位画家做个系列。  李津先生的画册是第一本，书名取自他画中的题诗——“浩大能量，就在身旁"，这本是头几年街边练功者的一声呐喊，于这里，也是这本书或这几本书的一个言简意赅的注脚吧。         ——尹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