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不长的一段台阶后,我们到达了一个大厅,在这里两位警察把我们转交给了医院的几个护士。我记不起了,这四五个人中哪一个将托尼欧的小皮夹当面交给了我。这个灰色带按扣的可以展开的钱包,在我手里沉甸甸的,里面有许多硬币。我想象着这个钱包还带着他的体温,大腿、臀部或胸前的体温,就看他把它揣在哪儿带着了。在皮夹的背面,有个带自粘胶的电脑打印的标签,那上面有着他的姓名,两旁有些数字。在我们未到场的情况下,人们已经开始把他变成一些数字。
那两位警察跟我们握手告别,并祝我们“坚强”。我趁这个机会又仔细看了看女警察的服装。如果眼前的一切很快都过去,我们也了解到托尼欧的康复将持续多久,那我最终还能够——尽管是心情沉重,饱受打击——回到我的写字台旁边重新继续我那本警察小说的写作。在我写字台旁边墙上已经粘贴了一个标准规格的女警官的照片,现在我获得了这个信息,一位“普通”女警察在温暖的日子里会有什么样的穿着。
她的同事递给我们位于詹姆斯·瓦特街的重大交通事故部门的名片。在那里我可以进一步了解这个事故。我只需要去询问那些公职人员,他们的名字已经用圆珠笔写在名片上。
这两位警察挥手跟我们道别,下了台阶,朝着转门的方向,走向他们泊在阳光下的警车。米莉安和我跟随着护士去到重症监护病房。重症监护病房并不同于急诊部。救护车、急诊部、重症监护病房、手术室——托尼欧的身体在短时间内经历了一系列的部门。在去到那里的路上,他们中的一个请求我们的原谅,说通知我们太迟了。
“在他的皮夹里有着好几种证件,但我们没有能够立刻与其中之一……他父母家取得联系。在这样一个时刻,一种生命垂危的处境,我们必须优先做其他的事情。在情况紧急的时候,永远先要去挽救生命。”
有生命危险的处境。在一个多条通道的交叉口那里,有一位医生在等待我们。我们得知,托尼欧“已经几小时以来”(现在快十点了)躺在手术台上,始终处于濒危状态。
“创伤科专家马上会来见你们,给你们说一下这期间的抢救情况。”
我清楚地意识到,我们现在是在重症监护病区。一个年轻护士,金发碧眼,清新如这个春目早晨,把我们引到了一间小小的候诊室中,还问我们要不要咖啡。
“我更愿意来点水。”米莉安说,她在三人座的长椅上颤抖地坐下后,又贴紧了我。
“我想要点咖啡,谢谢你。”我说。
这位护士消失了。她把门开着。门的上方挂着一个很大的厨房用挂钟,上面的时间是10点10分。
“现在最好不来咖啡,”米莉安说,“我会忍不住一下子想起当年那时候。”
她突然撑住额头,哭出声来。对我来说,她不用说完这句话,我就知道她在暗示1988年6月的那个早上,当时我们被人错误地送到了斯卢特瓦尔特医院的妇产科。而我嘴里的咖啡气味引发了她的歇斯底里。
我打开了托尼欧的小皮夹。在证件层里塞着一共5欧元的硬币,仅此而已。可能是这些沉甸甸的硬币让人以为皮夹里面有不少东西。
一年前的8月,在《一生与一日》的电影酋映式之后,当晚在德克灵酒店接下来有个庆祝活动,我坐在吧台那里,注意观察过托尼欧的举止。当时托尼欧和玛尔彦逗留在场地边上的一个光线黯淡的角落,场地上电影剧组的全班人马正在跳舞。而每一次他到吧台这里为那个姑娘和他自己取饮料时,都是拿一张钞票付款,然后把找回的零钱胡乱塞到他的皮夹里(就是现在我手里拿着的这个皮夹)。很遗憾,这个不大有秩序的倾向,我自己在他这个年龄时和之后很久都有,现在也没有完全克服。就这样在在大大小小的事情上,我越来越多地碰到我们之间的一致之处,发现我被迫想象自己在二十一岁的年龄。这让我很担心,不是因为我,而是因为他。 “如果托尼欧真的连最小的地方都跟我一样。”在德克灵酒店的吧台前我对我弟弟说,他就坐在我旁边,“那他将来面对的日子会很难。”
弗兰茨当然很了解我,他对我这番话只做出了一点象征性的反对。
托尼欧皮夹的夹层中,塞着各种各样的证件。无一例外地都附有地址。也就是说,当时的情况真的是十分紧急,比找到他的父母重要得多。
“OLVG医院的一张就医卡。”我对米莉安说,“他要这东西干什么用?”
她的肩膀抽搐,艰难地说:“颌骨治疗,一颗智齿。”
那位年轻护士端来个托盘,把电热壶、茶杯和玻璃杯放到了桌上。“创伤科专家马上就来,他会跟你们说一下现在的情况,”她在离开时说,“如果您还需要什么,请您直接到过道里看一下,也许能看见我们。”P73-75
1
“托-尼-欧”!
我这辈子都没像黑色圣灵降临节周日后短短四个月的这段日子里,这么频繁地呼叫他的名字。如果我再告诉你,我是用了我全部音量在呼叫,那么我说的是内心的声音。它无比清晰地发出,比我的声带与空气的共振发出的音波传得更远。这从我的外表上是看不出来的。
可以把这跟哭泣比较一下。有时候面对米莉安我真感到羞愧不已。她不像我,她能听其自然,突如其来地爆发一阵阵挣扎不已的哀嚎。
“虽然你没看见看我的眼泪,小米莉安,其实我也在跟你一起哭……”有一次我用嘶哑的声音跟她这么解释过,“这种可怕的痛苦在我这儿好像是一种内出血。从我身子里一滴滴地往外渗流,堵都堵不住。”
2
在纳博科夫的小说《洛丽塔》一书开头,叙事人一音节一音节地品味他情人的名字:“洛-丽-塔,舌尖向上,分三步,从上颚轻轻落下到牙齿上。洛、丽、塔。”
我儿子的名字(Tonio),始于舌尖在门牙后的一触“T……”之后口唇大张,全力送气发出元音“O”,剩余的气流借助于抬高的鼻腔,发出有点尖锐的鼻音“Ni-i-i-”——几乎就像延伸着的长音“O一”之间一个短暂的停顿,然后接着让“O一”在一直张着的口中无阻碍地继续发声。
“托-尼-欧……!”
这是个理想的呼名,从字义看也是这样。当初我们想,如果以后要把他,一个在外面玩耍的小男孩,喊回家吃饭的话,可以毫不费力地加强第二个元音“O”,让它直达小街的尽头。极端情况下能让它传到雅各布·欧泊莱西特广场去,在那个地方,他也许会和小朋友们一起在犹太教堂附近跑着玩。
米莉安当年怀孕时,我们根本没动过念头去做个超声波检查,确定孩子的性别。虽然没得到医疗技术的证实,我们俩当时还是一门心思认定,胎儿是个女孩。至于为什么这么认为,现在我也不记得了。我们打算按照一部同名歌剧,给胎儿起名叫“艾斯蜜”。当时特奥·洛文迪正在创作这部剧的音乐,他跟我们总是定期在维灵咖啡屋碰头,聊聊他的创作进展。
还在预产目的前几周,米莉安进了浴室,我正懒懒地躺在浴缸里面,隔夜酒的反应还没消退。浴室的门虚掩,我留了一道缝,她的大肚子直接把门完全顶开来,站到了我面前。她的两手绞在一起,这副样子让大肚子看着更显眼了。
“这孩子要是个男孩呢?”
那时我的头已经疼得厉害,哪里还愿为这个事儿费精神。几个月以来,我们家到处都摊放着一些写满笔记的纸张,那是米莉安按照一个荷兰文学研讨班的要求写下的读书报告框架,对托马斯-曼的小说《托尼欧·克洛格》和阿尔弗雷德·寇斯曼的小说《悲伤的气息》做一个比较研究。我只是从远处瞄见了这些纸张之一,“托尼欧·克洛格”的名字就跳入了我的眼帘。当时整个寓所,连厨房都算上,到处扔着不同版本的《托尼欧·克洛格》,德文的荷兰文的都有。米莉安那会儿总把她读书报告的一些片段念给我听。我也听见过她在电话上跟教师和同学们讨论这些片段,“就像《托尼欧·克洛格》里说的那样”,所以这个名字一再地出现。
“一个男孩的话,”我一边把满是泡沫的手臂伸给米莉安,一边答道,“那他只能叫托尼欧啦。”
我的手掌接受了一击,积雪般的肥皂泡顿时震落。“好极了!”米莉安摇摇摆摆地走出了浴室。很显然,这事用不着再讨论啦。我们还是保持留先前选好的名字“艾斯蜜”,只不过,现在我们至少有个备用的男孩名,以防万一。
3
浴室中这一幕过后没几天,我俩的儿子就出生了,整整提前了三周。当我站在暖箱前,从他小胸脯上粘贴的那块粉红色橡皮膏上一遍遍轻声念叨他的名字时,这名字开始越来越讨我喜欢。
“托、尼、欧。”
这名字里有某种东西,好似来自一个大浪:潮涌、中断,再次潮涌。“尼”。一个包含了某种被克服的否定的名字。
好吧,我承认当初是有点草率,不过就像事情表明的那样,托尼欧这名字对他无比合适。当这个“小瞎子”的眼睛能完全睁开看东西时,它们睁得正好就像出生标牌上的字母“O”那样溜圆醒目。
我给他起的小名,不用说了当然就是“托托”。他流着涎水的小嘴现出微笑,好像听见了这个适合他的名字。那就是说,以后他不会为这个小名要杀了我。几年之后,西西里的黑手党首领托托·李纳被捕,一个来访的客人刚好听见我在家这么叫孩子,忍不住对我说:“你怎么能用一个黑手党人的名字来称呼自己的儿子啊?”
“但是直到昨天,我从来都不知道世上有这个李纳啊。我一直想的都是安东尼欧·德库迪斯,那个那不勒斯的喜剧演员,艺名托托。他在帕索里尼的《大鸟和小鸟》中出台表演过。那真是个了不起的丑角。”
以后几年里,每逢托尼欧胡闹的时候,我就学着雅克·范·多梅尔的电影,用法语管他叫“英雄托托”。然后他笑得更大声,但也开始有点不安。从我的解释他知道自己被叫做“英雄”,但这不见得就是好事。
在刚开始的那段日子里,米莉安自己给他取了个昵称“托尼安恰”,让人不由得想起范-登·封德尔的作品。每次这么呼唤,她的声音总是爱意满满,使得托尼欧真的开始肆无忌惮,他这种情况反过来又让我们感觉到一种沾沾自喜。
“好吧,托尼安恰,再给你五分钟,然后你必须过来。”
“人家心里正难受呢。”
“准是因为伦那恰……”
伦那恰是他的俄罗斯小仓鼠。几个月前,托尼欧发现它死在木棉堆里。于是偶尔地就会出现托尼欧为伦那恰感到难受这种情况。所以托尼欧就和他的吉他老师一起,为伦那恰创作了一首短短的安魂曲。
“它死了,我觉得真难受。”
“令人心碎啊。可是你也不一定要哭一场。”
“我感觉到有好多眼泪,但你看不到它们。”
4
在以往对托尼欧易受伤害的种种担惊受怕中,我从没想到,在托尼欧(Tonio)名字中活生生地对我微笑的这两个活泼泼的字母“O”,印刷出来的话,也就是在僵硬的“死亡”(荷兰语:dood)一词中直瞪着我的那两个“O”。
米莉安和我最后一次看见托尼欧的时候,他的额头上突起着两个角状的引流管,一长一短,像是两个犄角。几小时前人们把这两条管子插了进去,为的是把多余的积液从他肿胀的大脑中引流出去。在这个时刻涌到我头脑中的事情真是千头万绪,但那里显然还有地方出现影片《卡蜜儿·克劳岱尔》中的一幅场景,几年前我在跟米莉安一起去看过这部电影,我想提醒米莉安记起这一点,但是不行:不能在那儿也不能在那个时刻提起这个,这不可能。
雕塑家罗丹有件传神的雕塑品,一只小小的犀牛。“它叫托托,”克劳岱尔姐妹中的一个说,“如果人们从正面去看它,就知道它的名字了。”
两只大小不一的犄角,两只大小一样的眼睛。尽管一只眼睑有点往上抬,人们还是可以放心的口吻说,因为托尼欧的两只眼睛都闭着,所以眼前这幅景象只是部分相像而已。
5
一
除了不准管他叫“安东尼欧”,他所有的其他名字,不管是呼名、恭维的称呼还是各种昵称,他都很喜欢。只有他又一次在学校或别的地方报到被人问到他的中间名时,他才气冲冲地回到家中。恼火中的托尼欧,双手在胸前交叉,手腕上的关节骨高高地拱了起来,看样子已经控制不住自己。
“为什么我的名字就只有托尼欧这一个单名啊?”
“啊哈,孩子,托尼欧这个名字已经这么好,这么完美……我们千吗还要多此一举在它后边加个中间名呢?”
“阿德里,人人都有中间名啊。我们学校有的小孩,名字里甚至还有第二个中间名哪。可我就一个单名。你自己也有两个中间名啊。”
“是啊,他们没再给我加上第三个中间名,我还得谢天谢地哪。我小时候那会儿特别时兴教名叫玛利亚,尤其是给男孩起这个教名特别时兴。”
等他又长大了一点,我找了个机会,给他解释他只有一个单名这码事。“这是我的不对,托尼欧。你没有更多的名字,这件事的责任在我。”
爸爸进行自我批评,托尼欧一个字也不想放过。他的精神为之一振,兴奋得容光焕发。“那我现在原原本本都要听。”
“天啊,我真是没事又给自己找事。好吧。妈妈和欣德姨妈,她们俩姓什么?现在别又跟那儿犯傻,这事咱们应该知道的。”
“当然是罗腾史泰西。”
“纳坦外公姓什么?”
“当然是罗腾史泰西。”
“而你,米莉安·罗腾史泰西的儿子,纳坦·罗腾史泰西的外孙子,你的姓是什么?”
托尼欧微笑,“当然是范德海伊顿,跟你一样。”
托尼欧凯旋似的把他的毛绒小手巾向上一抛,他总是想把手巾抛到天花板附近,但很少成功。这是他最心爱的一块小手巾,白底带红色拉绒。是从米莉安的一件棉衬衣上裁下来的。他丢开婴孩奶嘴已经很久很久。按说继续使用这种小手巾,他的年龄也太大。但是什么都不用也还不行。小手巾落了下来,正蒙在他的头上。“呼呼。”
“纳坦外公有多少儿子呢?”
托尼欧伸出小手作势计数,然后答道,“一个也没有。只有两个女儿。妈妈和欣德姨妈。她们是两姐妹。”
“纳坦外公已经八十多岁了。他不能长生不老。而米莉安和欣德呢……我们当然希望罗腾史泰西姐妹还能长久地生活在我们当中。但是某个时候一切都会结束。那时候罗腾史泰西这个姓氏就灭绝了。”
“是的,如果欣德姨妈和弗兰斯叔叔有了小孩,他们也都姓范德海伊顿。你们两兄弟娶了她们两姐妹,是这样吧,阿德里?”
“所以在家里才会有双倍的争吵,”我说,“不过这是另一个问题。”
“纳坦外公没有兄弟吗?”
托尼欧把他的打了结的小手巾飞快地旋转起来,他眯起眼睛望着他甩出去的这个想象中的标枪。打中了。他攥起小拳头:“耶……!”
“兄弟么,没有。他有好几个姐妹。她们都在二战时被纳粹杀害了。就像他父母和那个家的其他家庭成员一样。现在这世界上只有三个人姓罗腾史泰西。”
“你知道吗,阿德里……学校里有个男孩,他跟他妈妈的姓。他没有爸爸。要是欣德姨妈现在……”
“哦?这肯定会让弗兰斯喜欢。”
“呼呼。真的没别的意思。”
托尼欧让小手巾蒙住了头和脸。
“我刚刚又犯了个错误,”我说,“闭口不提就对了。多年前纳坦外公在过去的户口登记处那里核查过他们家这一姓。他只找到一些已经去世的罗腾史泰西。最后发现一个,在耶路撒冷的一位罗腾史泰西教授。纳坦外公跟他通了电话。这个人固执地宣称,他们彼此绝不可能有任何亲戚关系。他也不想有任何进一步的接触。也就是说,又是一条断掉的线索。”
有那么一小会儿出现了静场。托尼欧把他的小手巾往后推了推,结果那样子像个小法老。“阿德里,”他开始跟我撒娇,“你不是要给我讲,我为什么没有中间名吗?”
“你一丁点儿耐心都没有!不说说罗腾史泰西这个名字的曲折,你什么都明白不了!我这不是要原原本本地给你讲清楚吗!”
“哦,对不起啊。”他格格地笑着往后一倒,同时把攥成一团的小手巾向高处一抛。这东西无声地触到了天花板,又沉闷地落了下来。“耶……!”
“听着,托托,我现在告诉你,你爸爸是个什么样的大笨蛋。你肯定爱听。”
“好啊!好啊!”
“自从米莉安怀了孕那一刻起,我们就一起在寻找各种可能,怎样才能把罗腾史泰西这个有危机的姓氏,跟我们未来的孩子联结在一起。”
“哎?”
“现在这年头,在所有异国色彩的家谱那里,人们对一个少见的、很长的名字都不再感到惊奇,更不会对一个很长的中间名或第二个中间名感到惊奇。但在你生下来的时候……我不知道人们那会儿是不是已经能把随意起的名字报给户籍管理处。你要有什么听不懂的,就直接说啊。”
“我不知道户籍管理处是个什么……”
“就是我们大家,阿姆斯特丹的所有居民,都上那儿登记的地方。你出生第二天我在那里给你登了记。”
“就好像在旅馆里登记那样?”
“对呀,就像办理登记手续那样。我们就是想直接试一下。一个出版商劝我们写封信把这件事给荷兰女王说说。尊敬的陛下,请帮助我们。事关一个稀有姓氏,如此等等……好吧,我们可没有这个兴趣。我就是想到户籍管理处去一趟,直截了当地说,大家好,请听我说明:‘新生的世界公民姓范德海伊顿,名托尼欧,中间名罗腾史泰西。全名是:托尼欧·罗腾史泰西·范德海伊顿,不加连字符。’最主要的,首先要让这名字登记到文件上。如果生的是个女孩,那么她直到结婚前或直到去世前,一直都能使用罗腾史泰西·范德海伊顿这个姓氏。一个男孩子甚至能将这个罗腾史泰西·范德海伊顿这个姓氏传给他的孩子们。”
“不加连字符。真奇怪。”
“假如他们也将想到这一点的话。1988年6月16日,你出生后的第二天,我去了绅士运河的户籍管理处。妈妈和你,你们两个还在医院里……”
“在斯卢特瓦尔特医院。”托尼欧插嘴说,有点分心。“我那时必须呆在在暖箱里。”
“是,我们又一次让人摆了一道。不过我们决定,尽管如此还是要保留你这个孩子。于是乎,第二天……我去了绅士运河。你看见了吗,我这个年轻的、骄傲的爸爸去了那里?”
“年轻的爸爸?”打结的小手巾又飞到了空中。这一次它落到了我的头上。“呼呼。真的没别的意思。”
“那么就是刚出炉的新爸爸。如你所愿,你这个挑字眼的家伙。我那天上午还在医院的妇产科陪你妈妈。她叮嘱我至少有二十次,我得想办法,不管什么办法都行,随便什么法子,要把罗腾史泰西这个名字弄到出生证明上。”
“不加连字符。”
“我就顺着莱顿街往下走,穿过了绅士运河,一边不断地背诵‘托尼欧·罗腾史泰西·范德海伊顿’。发现这名字越听越好听。是因为有两个名字,一个双重的姓氏。有某种高贵的东西。我是一个男孩的父亲了吗?一个血缘高贵的王子的父亲,哦嗬。那就是户籍管理处的门口啦,我登上了台阶。现在不再会出什么娄子啦。我要尽可能做出漫不经心的样子,好像心里还在想别的事情。‘我想通告我有个儿子出生了。托尼欧·罗腾史泰西·范德海伊顿。昨天也就是6月15日,10点16分。’如果户籍管理处的这个人问我:‘对不起,罗腾史泰西是一个名字吗?’我就回答说:‘对的,在乌克兰,我岳父出生的地方,这在战前是个极为常见的名字。’重要的只是把它的音发准。”
托尼欧笑了起来:“我想,我已经知道事情怎么了结的。”他从脖子后面把小手巾抽出来,把清凉的小手巾捂到他发红的耳朵上,这是由困倦造成的。
“别着急啊,朋友。是的,发生的事情全不同于我想象的那样。在我必须进去的那个大门里面,是一个前厅,只有一平方米左右,有一把望料椅子。在这里头人连转个身都办不到。此外那里还有个短柜台,上面有台电脑……” “那会儿都有电脑啦?”
“对,让人犯晕,是不是?电脑有,还在你出生之前就有了。不过那会儿的电脑现在看来就像老古董。”
“为什么你一直都还不懂怎么……”
“以后你可以教我嘛。在户籍管理处的电脑后面坐着个年轻女士,友好地问候了我。于是我据实道来:‘昨天我当了爸爸,有了个儿子。现在……’那个时候,政府职员还应当做到,在办事时要让市民感到舒心愉快。于是她就叫起来:‘哦!多么美好啊!那他的名字叫什么呢?’我以为申报的正式程序还在后头,于是又据实地回答说……嗯,你以为呢,我答了什么?”
托尼欧压低声音,陶醉地说:“托尼欧。”
“这位年轻女士又唱歌似的说:‘多好听的一个名字啊!’我本该注意到她的手指甲正在键盘上飞快地闪烁着,但我那会儿真是个紧张、年轻的……嗯……新鲜出炉的父亲,根本没察觉这一点。她在我出示的护照上匆忙地扫视一眼,又噼里啪啦地写入了一些东西。打印机吐出了一页卡纸,她在上头啪的一声盖上了地区机构的大印。她把这张卡纸对折起来,插到一个塑料封套里,容光焕发地看着我说:‘祝您和您夫人,当然还有托尼欧宝宝,产月里合家幸福。’在这个快速的户籍申报手续之后,我有点晕乎,在外面的水道那里又站了一会儿。事情有点不对啊……”
“阿德里,我已经说了,我知道事情的结果怎样。”
“是,你就只管笑吧,这事首先还不是跟你有关。”
“你怎么能……”
“就是,一个新鲜出炉的新爸爸就会发生这种事儿。脑袋瓜儿完蛋了。我打开了这小本本。范德海伊顿,托尼欧,1988年6月15日出生。1988年6月16日申报。一切都对。这个笨婆娘,她总该问问我有没有中间名,那我本来就能把事情办妥啦。”
“可你为什么没回去找她呢?你本来可以说,这中间还必须有个罗腾史泰西。是不是,阿德里?”
他的声音听上去软弱又幼稚。这会儿他不觉得这个故事可笑了。他把双手插到卷起来的手巾中,好像揣着一副手笼似的。
“我没敢那么干。要是她听见要加上这个所谓的中间名……我担心她会真的起了戒心不让通过。”
“不走运。”
“我首先必须彻底思考一下,接下来应该怎么做。也许还是给荷兰女王写求助。”
“妈妈肯定不觉得这是好主意。”
“我回到了医院,在妇产科那里,她正在给你喂奶。她看着我……你知道的……用那双棕色的、充满期待的大眼睛,就好像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那稀有的姓氏至少又少传了一代人。”
托尼欧慢慢地摇了摇头。叉再次摇了摇。如果说我在他那里察觉了那么一小点幸灾乐祸,那么这是针对我而不是针对他妈妈。
“我告诉了妈妈,出了什么纰漏。这算什么产月里合家幸福。”
“阿德里,我真搞不懂,你竟然会这么蠢。”
6
现在是时候了,我得在事后给他补一个中间名。